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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为你种一棵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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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关于万星阁刺客的流言蜚语不断,但进出情坊司的神仙皆不敢公然提及刺客的大名,他们不仅怕得罪有天帝撑腰的沈老板,还担心有人借此造谣生事,无端将自己牵扯进一段荒唐至极的情肆情缘。
可谁能想到,在天界向来谨小慎微的墨大人竟敢为一个已然身死的刺客赎身,甚至不惜拿出能助他离开天界的吉量目,丝毫不讨价地向情坊司老板讨要一人。
然而墨银竹并不是一时冲动行事,他很清楚自己贪图什么,又执着什么。不过他为风飔飔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想救赎对方,他只是找不到挽留住故人的办法,便索性求得一份彻底放手的心安,不至于让自己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如藤蔓般纠缠在心,日夜搅动得他心痛难寐。
况且如今这世上再无一处愿意收留风飔飔的地方,既然风飔飔生前一直想随他回家,那他在离开天界之前总要为风飔飔讨得自由,等风飔飔不再捆缚于情坊司,或许就能名正言顺地藏在他心口,说不定寂寞难耐时还能入他清梦,继而再为他暖一次被窝,再守在白藏门前为他披一次御寒的氅衣,又或是让他再看一眼,也是极好的。
可若是风飔飔一直徘徊在他梦里,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舍得放手……
听到墨银竹来买风飔飔公子,沈岚烟更有兴致地与其攀话道:“墨大人说的这人早已与我们情坊司毫无瓜葛,想是大人豪掷千金也是买不来的。”
“我不买他……”墨银竹垂眸,心绪杂乱地嗫嚅一句,“我只是,只是想带他回家,反正你们都不要他,那我,我要他,沈老板只要应下便好,万一他能看到呢……”
许是很久没有在红尘之地看到这种不加掩饰的真情,沈岚烟若有所思地沉默须臾,笑着点了下头:“好,看在大人如此重情重义的份上,我应大人便是,不过人到底是不在我这情坊司,大人也不必留下如此好物。”
墨银竹没有接过沈岚烟递近的吉量目,他稍稍退身,拱手施礼道:“谢沈老板成全……这吉量目是我欠你们少东家的,那时我手里只有五两银子,没办法给风飔飔赎身,今日我把欠下的银两一并还了,自此之后,风飔飔算是与情坊司再无任何瓜葛。”
那这人便只属于我……
别院暗角,清风摇动着幽静的竹影,将东方晴飔眸子里深刻的一人雾化成一个炽烈燃烧的轮廓,使得他眼眸刺痛的刹那,两滴灼心的热泪已划过他微微扬起的唇角,然后和着墨银竹一字一句如情诗般掷地有声的言语,落入他们纠缠不清的回忆里,并无声地冲刷开他这段日子的心结,让他这个眼神不济的瞎子真真正正地看清了一个人。
随后,墨银竹揣着心里的人站在情坊司如火晏晏的大门前,眼波流转间,他恍惚又回到了顺星节晚,他看着自己火急火燎地跑进情坊司,然后牵着一人迈出这扇大门,笑语盈盈地走在这条长街上。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食言,他终于可以带着他一起逃离天界。想必风飔飔也是愿意的。
离开情坊司后,墨银竹没有径直回墨府,而是半央求半执拗地让老驴载他去一线千姻。
白头偕老台仍是颇有长虹贯日的气势,不过墨银竹这次倒是没有吓软了腿脚,他一步一步走上珊瑚玉桥,在距高台顶还有二十石阶的时候又被那位等着星海捞仙的老官拦住了去路。
“咋又是你?”老官撑起耷拉的眉毛,诧异地问,“你上次不是已经登记了吗?按理说北辰大人该是为你另牵了一段好姻缘,怎么?又闹掰了?所以又想不开,想跳海?”
墨银竹颓丧地低头,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
老官显然不相信摇头晃脑的墨大人,劝道:“不想跳海呀?真的不想跳?这次可不用排队,机不可失,如果想跳,我随时捞你上来。”
“我不是来跳海的,这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墨银竹愁眉苦脸地应老官一声,转而继续往台顶去。
老官见状,对着这一落寞的背影提醒道:“那些想跳下去的仙儿大多都是因为想忘又忘不了才痛苦不堪,其实忘不了就好生拾起来揣着,总能在这些拾起的回忆里找到一个值得你记住一辈子的理由,之前种种,亦是缘分,现如今白头偕老台也开辟出一条单飞路,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上面走一走,但是记住莫要贪心,能捡到什么都是福气!”
墨银竹没想到他昔日的一句抱怨居然让一线千姻的北辰大人找到一条拓宽财路的天机,现下老官口中的单飞路上的神仙比携手同行的佳偶还多,他们踏在这条星石铺缀的悬天长路上,低头寻找着曾经遗落在这里的东西,偶尔一抬头,还能接住一颗划落的流星。
星石上或许记录有他们忘不掉的某时某刻,有心酸,有心喜,他们一遍遍如归客般念起曾历的过往,又一遍遍让自己成了一个随时可以放下掌心光阴的过客,所有踏上这条回忆路的人就这样在拾起和放下之间,或喜或悲地往前走去。
唯有墨银竹将拾起的星石全部抱在了心口,他不舍得放下与风飔飔有关的所有回忆,但凡那星石上刻有他们曾经在这里逗留过的影子,他便一股脑儿的全捡起来揣在怀里。
于是不多时,那日在白头偕老台经历的一切重又回溯在他眼前,令他本就还未干涸的记忆一下子决堤横流,泛滥的泪水霎时弥漫在他眼底,而他手里的星石在他伸手想去扯住一人衣袖的瞬间,全部摔在了地上。
原来神仙也留不住身侧流转的时光,他们同凡人一样,根本猜不透机缘因果,只能从一遍遍的错过中让自己轮回在无止境的悔意里。
墨银竹没办法遗忘也没办法释然,他昏昏噩噩地蹒跚到一线千姻,然后当着北辰欢的面,挑选了一棵颇有潜力的半死不活的姻缘树苗,二话不说,扛着树便坐船离开。
北辰欢:“……”
我只是说这些姻缘树苗免费,但没说这些姻缘树还能勉强栽种,墨兄也不能因为这些树不值钱就扛一棵柴火回去种吧?!万一树夭折了,随这树一起埋葬的可还有你们的爱情呐!!
翌日一大早,墨银竹收拾好衣物吃食,并用腌咸菜的瓦罐装了六罐水,等准备好这些东西,再用五文钱在街市雇了一辆牛车后,就头也不回地赶着牛车向天赎界的方向奔去。
半路上,趴在墨银竹怀里的小五仰起头,可怜兮兮地唤道:“霸下,霸下哦……”
墨银竹闻声,温柔地捋顺自个儿神兽儿子头上常年炸起的一簇卷毛,安抚小五:“放心吧蒜泥儿,你爸啊再穷也不会卖了你,我这次出门不是为了卖你,我们爷俩是去栽树。”
转头看了眼躺在车板上的打蔫的树苗,墨银竹似喜含悲地笑了笑,接着像是在对小五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喃道,“他之前一直黏着我,想让我陪他种一棵姻缘树,我那时一直拖着,亏欠他这么久,也该让他如愿了……”
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墨银竹看了看九重天色,估摸着道,“咱雇佣的牛兄脚程不慢,算着时辰,若是无需日夜兼程,明日傍晚也能到不渡谷附近,等再走大半日,就能到不渡谷……哎嗨!牛兄你几个意思?”
墨银竹雇牛车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老仙牛是去不渡谷,此时拉车的老牛一听到这三个字,倏地来了个急刹车,接着后撤着牛腿,打算转头原路返回。
当然墨大人为风飔飔公子种树的决心已定,十头牛都拽不回来。
所以等暗中保护墨大人安危的榆霆驾车赶来时,便看到墨大人一手将牛尾巴死缠烂打地拴在自个儿脖子上,一手抱住牛后腿,以如此高难度的架势央求老牛载他去不渡谷,而小五为了助自己后爸一脑门之力,正用头上俩不大的犄角顶着硕大的牛屁股,企图靠一兽之力推着老牛继续前行。
半柱香后,由于拗不过惜命如金的胆小老牛,墨银竹只能改乘车舆。不过梨白早已未卜先知地叮嘱过榆霆,无论何时何地见到墨大人,只要说一句拿银子办事便不会让墨大人起疑心,仙儿知道他拿的谁的银子办的啥差事。
果然,墨银竹虽知道榆霆喊风飔飔一声公子,但并没有向榆霆打问路过这里的原由,毕竟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他能蹭上一辆比牛车快了不知多少的神马车舆也算是撞了好运。
或许风飔飔说得没错,在遇到他之后,墨银竹自觉有时运气确实不差,就像被老天眷顾了一样。
但若是他这运气是用风飔飔换来的,那他宁愿倒霉一辈子,哪怕没机会考核及格也心甘情愿。
马车日夜兼程,再者榆霆以防遭遇不测,暗中对车马施加了仙术,于是第二日天微微亮时就抵达了不渡谷。
墨银竹刚下车站稳脚跟,忙不迭地抱起他捎来的树苗奔向当日东方晴飔坠崖的地方。
这时榆霆则趁他在崖边愣神的空档,将车上的铁锹还有六瓦罐水全部搬到了墨银竹选好的栽树的位置。
榆霆脑袋再迟钝也知道他家殿下有多稀罕这位墨大人,所以直到给这棵无精打采的小数浇完水,榆霆都没让撸起袖子的墨大人动一根手指头。
墨银竹:“……”
这可是我俩的姻缘树,榆木老兄就不能给本大人一个亲手栽种的机会吗?
等种完树,墨银竹用废掉的无量神笔在树干上写下了七个字,“墨上桃花飔如旧”,待返程的时候,他又觉得少了句什么,便返回去在这七个字旁边写下落款大名,“六郎”。
由于元宝故意瞒着墨银竹入狱的事,一大把年纪的福叔不清楚他们小竹大人这断日子忙忙碌碌地做什么,只以为他们家大人应是同小凤姑娘吵架了,要不怎么一回家就称小凤姑娘“走了”,还说什么“我气的”,那小凤姑娘定然是被他们大人气得回娘家了呀。
耳背的福叔不知,其实墨银竹说的是“死了,勿祭拜”,而不是“走了,我气的”。
给被他气得回娘家的小凤姑娘种下一棵姻缘树后,墨银竹盘算着每隔十天便要去照顾这棵姻缘树,即使他与风飔飔再无结果,但或许有一日,他们这棵姻缘树看在他心诚的份上也能开花结果了呢。
然而当榆霆驾车载他第十二天来到不渡谷时,墨银竹在崖边寻找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怒火中烧地斥骂一句:“我树呢?!哪个不要脸的神棍敢偷我的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