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珠似玉》浴宁

1、第1章 落水

　　仲冬雪冷，萧肃的寒风吹着绵白雪粒卷落地面，积了一层厚厚雪被。

　　长乐殿外的庭阶前，两个浅青色宫装的宫女跪在雪地上，在冷风落雪里瑟瑟发抖。

　　“你们两个，可知错了？”

　　阶上站着一位肃容的嬷嬷，睨眼望向两个脸色惨败的宫女，声音如积石沉水。

　　“叶嬷嬷，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放任郡主靠近湖边，才让郡主不小心跌下了水。”一位稍俏丽的宫女立刻回话，哆哆嗦嗦带着惶恐的哭腔。

　　叶嬷嬷闭了闭眼，想到现在还躺在床上的小主子，心疼极了，“太后娘娘安排你们服侍郡主，就是看在你们性子沉稳，行事妥帖。你们明知道郡主的情况，却让她一个人待在湖边，寒天腊月里落了水。如何担得起太后的信任？又如何对得起郡主平日对你们的恩赏？”

　　宫女嘴里念着求饶，心里却满是怨怼。

　　分明是那傻子郡主非要出宫去琼林宴，还当众跟那位林家的新科状元求婚。天子眼下，众目睽睽，那林状元再三缄口“慎言”，偏这痴傻儿听不懂，还一个劲地追问。
　　后来连琼林夜宴也不参与，偏要去湖边散步，还差了她们两个去取什么花灯，回来就见人落了水。

　　怕不是求婚被拒伤心欲绝，起了轻生念头要跳水寻死。

　　幸运的是被救了上来，但偏偏救她的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定国公世子。

　　宫女既埋怨又嘲讽，一个脑子烧坏了的孤女郡主，凭太后再如何宠爱，也不可能嫁给平阳林氏的太傅嫡孙，更何况这林家公子还是个未及弱冠就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郎。

　　若是与那定国公世子薛妄，还算是“门当户对”。

　　她这般想着，面上却是半分都不敢显出来。
　　毕竟傻子虽是傻子，却是个颇受宠爱的郡主，就连陛下亲生的皇子公主也不及。

　　可是叶嬷嬷在浸淫宫中多年，哪儿会看不出两个小宫女的心思。她一改往日和蔼的形象，招了掖庭内侍把她们拖下去。

　　“嬷嬷饶命，奴婢再不敢犯了，求嬷嬷饶命！”

　　两个宫女没想到叶嬷嬷竟会把她们贬去掖庭。

　　她们在福宁郡主身边伺候久了，得到的赏赐比其余宫里多了几倍，再加上服侍的主子是位不哭不闹的痴傻儿，根本不必费心。

　　太后常年礼佛待下仁慈，她们以为今日挨了板子，再跪上几个时辰便过去了，哪儿想过会进那吃人不吐骨的掖庭呢。

　　叶嬷嬷冷眼看着两个宫女撕心裂肺地被拖下去，神色无动于衷。

　　太后礼佛不易杀生，可世上有比死更折磨人的法子。手腕不强硬些，怎么护得住那位纯善的小郡主。

　　*

　　叶嬷嬷推开长乐殿的房门，常年沁满花香的卧室此刻充斥着清苦的药味。

　　床上躺着一位娇软玉柔的小姑娘，唇若点脂，肌肤像珍珠般细腻凝白，可惜因病蒙住了光泽，像朵蔫哒哒的海棠花，可怜兮兮的。

　　床边坐了一个端庄华贵的妇人，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往小姑娘嘴里喂。

　　“都处理妥当了？”太后听到身后的开门声，头也不回问道。

　　“回禀娘娘，掖庭的人已经把她们带走了。”

　　太后“嗯”了一句，“若郡主问起，就照以往那般，说家里人领了回去。”

　　叶嬷嬷垂头，“是。”

　　勺子递到床上的人儿嘴边，药却丁点儿喂不进去。太后皱了皱眉，冷淡的声线转柔，“珠珠乖，快把药喝下去，喝下去病才能好。”

　　福宁郡主名唤李乐窈，珠珠是她的小字，阖宫里也只有太后会这么叫她。

　　太后想将碗中的药喂进李乐窈嘴里，可不管她怎么哄，床上的人儿闻到药味便摇头躲避，即便昏睡着也不安分。

　　这般僵持不下，她叹了口气，低声劝哄：“珠珠把药喝下去，就能见到娘亲了。”

　　小人儿停止了挣扎，白皙的脸蛋轻皱，嗫嚅道：“娘，阿娘......”

　　太后趁机把药喂进她嘴里。

　　秀丽的小脸皱成一团，泪珠簌簌滑下，“好苦......不要苦，阿娘......”

　　随着那一声声凄苦的“阿娘”，一碗药全都喂了进去。太后用帕子拭去她唇边药渍，眼眶泛上红。

　　就连叶嬷嬷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湿痕。

　　福宁郡主本是皇帝胞弟晋亲王的独女。晋亲王在位时常年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只可惜十年前在北疆一役遭敌军暗算，最后战死沙场。

　　晋王妃惊忧过度，腹中五个多月的胎儿没保住，自己也跟着去了。

　　偌大的亲王府只剩一名年仅五岁的女童。

　　太后心疼李乐窈年幼失恃失怙，便接到膝下亲自教养。

　　可惜一场大病烧得她神志不清，醒后头脑受损，成了个半痴儿。即便年岁渐长，智力也如同稚子一般。

　　皇帝因着对晋王的愧疚，给予福宁郡主诸多恩赐，太后也将其视作掌上明珠。

　　太后怜惜地摸摸李乐窈的额头，当年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长成了娉婷袅袅的大姑娘，可是心还如同稚子一般。自己年寿有限，也不知能护着她到多久。

　　将李乐窈的手放进被子里，却意外触到她手心的物件。

　　拿起来一看，是块黑底红边的锦服布料。

　　太后手指摩挲过衣料，狭长的丹凤眼情绪翻涌。

　　“昨晚碧云湖的事，消息都封住了？”

　　叶嬷嬷沉声回答，“奴婢都吩咐下去了，六宫之内无人敢议论。只不过......宫外怕是封不住。”

　　昨日李乐窈在琼林宴向新科状元求婚一事早就引起了极大的波澜，而夜晚落水被定国公世子救上来的场景更是被许多官员和夫人贵女们亲眼所见。

　　想必今日一早，这两桩轶闻就已经在高门世家间传开了。

　　太后手捻着佛珠串，视线落在李乐窈清丽明媚的小脸上，心中五味杂陈。

　　不管是林家还是定国公府，都不是好归宿。

　　虽然林叙安与李乐窈自幼青梅竹马，可是他如今登科及第，肩上还背着整个平阳林氏，且不说林叙安自己作何想法，他的祖父林太傅是绝对不会让一个异于常人的女子当林氏的当家主母。

　　而定国公府......太后眼眸暗了一寸。

　　定国公手握二十万大军的兵符，在南洲威望甚重，即便这两年有隐退的迹象，可是他还有一个成年的儿子。

　　皇帝多疑专权，定国公府看似繁花锦簇，实则危如累卵。

　　还有那定国公世子薛妄，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仗着家中权势欺男霸女，挥霍无度，花楼里的妈妈见了他都要兴高采烈唤一声“财神爷”，手底下那帮纨绔子弟更是亲爹地喊着。

　　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

　　“方才，魏明过来了。”

　　“魏公公？”魏明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太监，这个节骨眼过来...叶嬷嬷越想越心惊，“皇上是打算将郡主与定国公世子......”

　　太后看了她一眼，沉郁的声音犹如青苔绕枯石，“这绝妙的良机，皇帝不会放过的。”

　　嫁一个受宠却智力有损的郡主过去，既彰显了帝王恩宠，又能牵制定国公府，一举两得。
　　　赐婚的圣旨已经拟好，皇帝派人过来，只是通知她一声。

　　“您再想想法子，那薛妄......如何能让郡主嫁给他啊。”

　　叶嬷嬷是见过薛妄的，长了一副秾艳似妖的相貌，干的是下流浪荡的勾当。在宫宴上喝醉酒衣衫不整，招了一帮纨绔招猫逗狗，让人望而生厌。

　　福宁郡主若嫁过去，岂能有安生日子？

　　太后在心底苦笑，哪儿还有办法？皇帝是个薄情寡恩的，自幼不在她身边养大，从腥风血雨里厮杀得来了皇位，莫说是牺牲一个郡主，就算是亲兄弟也能眼也不眨地送去死。

　　无论她点不点头，圣旨照样送去了定国公府。

　　这时，床上的人发出微弱的嘤咛。

　　“祖母......”李乐窈睁开眼，看到太后坐在床边，娇娇喊了一声。

　　太后把衣料塞进袖子里，低头见李乐窈脸色依旧苍白，怜惜地抚上她小脸，“醒了，头晕不晕？”

　　李乐窈乖巧地摇头。

　　“日后莫要往湖边去了，这回落了水，得养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行。”

　　提起湖边，李乐窈双眸瞪大，琥珀色的瞳孔染上恐惧。

　　“祖母，有鬼，有水鬼......”

　　“水鬼？”

　　太后弯腰摸了摸她的头，没有把她的话当真，“珠珠是做噩梦了，世上哪儿有什么水鬼。”

　　李乐窈急了，眼里都是委屈，“是真的，他还想吃我。”

　　太后哄着小姑娘，不动声色地问，“那水鬼长什么样儿？”

　　李乐窈回忆起昨晚那个死死揽住自己的人，一双狭长的瑞凤眼爬满红血丝，瞳眸黑得像两团墨，水珠顺着墨发划过秾艳苍白的面颊，眼尾压着戾气，仿若前来索命的恶鬼。

　　李乐窈身子抖了抖，背后升起麻麻的电流。她用力摇头，抓紧太后的手，“他的眼睛黑洞洞，脸白手也白，一直抓着我......”

　　太后听到她的描述，笑叹一声，大约是觉得她还沉浸在噩梦里。怕小姑娘吓坏了，顺势转了个话题。

　　“珠珠昨天怎么掉水里了？”

　　李乐窈眼眸泛起水波，生怕太后觉得是她贪玩，“不是故意的，我要救人。”

　　说完又蔫了下去，心里补充道，结果救了个吃人的水鬼。

　　救人？

　　太后心里一动，猜测她话里的意思。难道不是薛妄救她，是她救了薛妄？

　　是了，怕李乐窈不知事会出意外，太后曾让人教她游水。就算跌下湖，也能自己游上岸，何必要薛妄来救。

　　只是他们湿身出现在岸边，被那么多人看见，就算是太后下令封锁消息，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太后拍拍李乐窈的背，心中思绪万千。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告诉祖母，现在还想不想嫁给林叙安了？”

　　放在太后掌心的手指揪起，李乐窈诚实点头，“祖母说成了亲就能一直在一起，我想跟琅轩哥哥一起。”

　　“不过，琅轩哥哥不喜欢我，我就不想了。”

　　太后怜惜地把她揽在怀里，心中泛软，“哀家的珠珠，是最乖巧通透的人儿。”

　　脑海闪过薛妄那张比女子还艳丽的脸，难得在他身上找到一样拿得出手的地方。

　　“祖母啊，为你寻了个天底下最好看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