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世长安（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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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玖示意蓝珪等人退下，偌大的殿内只剩他一人。
他瘫坐在太师椅中，让他如此烦躁的原因是赵瑗，他的儿子，未来的宋孝宗。
最先发现太子不对劲的不是岳飞等帅臣们，也不是杨沂中刘晏，更不是蓝珪，而是赵玖这个把赵瑗从小养大，日夜相处几年，不是亲爹胜似亲爹的爹！
这孩子先是绵延四五年的夜半惊梦，再是对南宋初年下场惨淡的武将们的过度关注，明明还是个还没有正式入学的小孩儿，却非要老神在在去替大人分忧解难。时间一长，赵玖也就猜到了真相。
他的儿子……就是历史上的那一位宋孝宗，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气愤和心酸两种情绪涌上心头，赵玖只想把儿子抓过来，狠狠的打他的小屁股！
管这孩子上辈子是谁，又有多厉害，这辈子他就是他的孩子！
知子莫若父，他显然明白了儿子为何每夜噩梦连连，又为何会言不由衷。
可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他爹就在这儿呢，为什么不敢信任他呢？
……也是，他顶着赵老九的那张脸，这孩子怎么可能敢相信他，恐怕更多的是心理阴影呢！
赵玖恍惚忆起，儿子刚开始被送到他身边的时候。那时他族谱上的名字还是赵伯琮，那孩子才五斤多一点，又小又软的一团，不哭不闹很爱笑，又喜欢黏着他，是个很可爱很讨喜的小宝宝。
自己一开始又是以何种心情将赵瑗养在身边的呢？从下旨过继到这孩子被送到汴梁之前，赵玖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担心这一世会因为自己的原因，这个孩子不会再如历史上那样优秀；又后悔让这个孩子在更小的时候就与亲生父母分离，生活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甚至很有可能因为照看不当而夭折，若真如此可就是作大孽了。
若是梦境中那个刚大学毕业就穿越的赵玖，十有八九会选择生出自己的皇子来，把他抚养长大，让他继承皇位，赵伯琮自然可以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但他在体会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后，就再没有那么多的侥幸心理，生孩子就像开盲盒，不确定因素太多，而赵光义一脉的怂包基因可是经过历史检验的发挥稳定，只除了宋哲宗这个早逝的变异种。与其生出一个如胡亥杨广一样的败家二代，还不如好好培养那位史书盖章的明君宋孝宗。
至少在最初的最初，他寄托在赵瑗身上的感情，和这个孩子本身无关。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多年过去了，承欢在他膝下的，既不是原身赵老九留下的佛佑神佑以及早夭的赵旉，也不是梦境中那个赵玖亲生的原佐德佐与宜佑，而是赵瑗这个刚出生没有多久就被过继给他在他身边养育的孩子。
那个梦里的赵玖忙于国事，无暇关注子女，孩子们大多是由潘吴两个妃子抚养。如今的他厌烦了女人之间的争斗，又因为某种莫名的坚持，所以至今没有后妃。他又信不过太后太妃们，身为一个单身新手父亲，只能一点点的摸索怎么带孩子，唯一能参考也只有小时候妈妈怎么养他的记忆。
刚开始他过继赵瑗并亲自抚养，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这个孩子，只是想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可赵瑗这孩子性子好招人疼，渐渐地，他也对赵瑗生了真心，把他完全视作了亲生骨肉。
自己的儿子竟是历史上的宋孝宗重生的，在猜到得知这个事实后赵玖也并没有惊讶。他能够穿越杨沂中可以重生，凭什么宋孝宗就不能过来了？
不过赵玖也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至少这个孩子是很聪明的，又是健健康康的，还不会犯蠢不会发疯不会败家不会拖后腿，甚至还省了他教导孩子的时间和精力，可谓益处多多。
赵玖深吸了一口气走出门，在康宁宫的大门前等待着。纵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也势必还是要问个明白。
这会儿杨沂中该带着偷跑出去的熊孩子回家了，也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有什么账，等饭后一起清算。
赵瑗所有的不安与烦闷持续到见到爹爹的那一刻，见到等在康宁宫大门前，对着自己张开双臂的爹爹的那一刻，竟是在这一瞬烟消云散了。
他一动不动的任由杨沂中将他送入爹爹的怀中，父子俩亲亲热热的用了晚膳，又在院子里玩了一会，赵玖便屏退了包括蓝珪在内所有的内侍宫人，就连杨沂中也退到了离父子俩十步之外。
前世今生的事情，本来就够玄幻的，古代人不比现代人接受能力强，这样惊天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赵玖不想他们听到什么风声。
天蓝幽幽的，像是刚刚被刷洗过，银色的月亮绽放着皎洁的光芒，繁星似乎揉得有些碎，几乎看不见什么光辉。
赵玖蹲下身子，这样看上去和赵瑗一般高，他平视着儿子：“瑗宝儿乖，和爹爹说实话，最近你晚上是不是又梦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赵瑗闻言脑子突然“轰”地一下，心脏砰砰直跳，只见爹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微微闪过一丝黯淡，很快又恢复如常：“没有啊，儿睡得很好。”
凉风吹过，赵玖抖了抖身子。
难言的情绪忽然堆叠，鼻腔里的酸楚怎么都呼散不尽，赵玖忍了忍哭意，一手将人抱在怀里，右手手掌忽然用力，打向赵瑗的小屁股。
两巴掌下来，赵瑗一声没吭，他傻愣愣的，脑子根本没在线。
隔着衣裳，痛感不强烈，但是这种行为就很莫名其妙，也很让人委屈。
空气中啪啪连响了几声，杨沂中也死死低下了头，其余人更是吓得站到一旁，不敢出声。
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官家莫名其妙的心情不佳，还连累了太子殿下。
赵玖从来都不是打孩子的人，与赵瑗相处时，他向来以理服人，尽量和孩子交朋友。赵瑗又历来乖巧懂事，从不让他头疼。
可是这臭小子今天真的要把他气死了，明明有依靠的地方不靠，人小鬼大，显得他能耐是吗？
手掌落下来，他重重喘了口粗气，放了人站稳在面前，带着气问道：“疼不疼？”
赵瑗木木地摇了摇头，倒是没觉得委屈，就是有些害臊。
君父君父，永远是先君后父啊。
这个认知，上辈子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不过他莫名觉得，爹爹这样，挺好的，比起上辈子的那一位好的太多了。
……
“不过是个外面来的崽子，到底不是朕亲生的儿子，养不熟！”
上一世在他即位后，每一次他与他的养父意见相左时，德寿宫内的上皇都会这样，气得指着他的鼻尖骂。
接下来，就该是他跪在地上，向爹爹磕头认错，感念爹爹收养他，并让他成为官家的恩德。
儿子永远都是爹爹的儿子，儿子永远都听爹爹的话，儿子只希望爹爹一生平安康乐。
……
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现在的爹爹不是前世害他一生郁郁不得志的那个君父。赵瑗心里明白得很，他不应该把爹爹和那一位混为一谈。
虽然挨打的人是儿子，可赵玖并不比他好受多少。
他气不打一处来，又气又难过，眼泪就快夺眶而出的时候，赵玖咬了咬牙：“你还认我是你爹？”
这话说得严重，可又一点都不过分。
宁可选择自己一个人咽下全部苦痛，却不肯透露给家长半分，是两人之间生分了，还是根本没拿他当爹？
孩子大了可以有秘密，只是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来折磨他？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儿子只是个普通的笨小孩，因为拥有超乎常人的知识和智慧，是一种悲哀。
而像他这种，带着上辈子记忆重活一世的人，更是悲哀中的悲哀。
孩子就要活得像个孩子，心里藏着太多事会长不高，会抑郁，会成为不快乐的人。
不快乐的活着，一定很累吧。
那为什么不对他说呢？
“爹爹！”赵瑗眉头皱成结，能听出这话的严重，心里不由得开始忐忑，听着话里话外的意思，爹爹他知道了！
再世为人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已经是不可思议的，爹爹居然能毫不惊讶地接受，这更让他不敢置信。
这，这不可能的。
他不敢往这方面去想，可现实由不得他不去思考，刚刚说得每句话背后的深意。
“爹爹都知道了？”赵瑗重重呼了口气，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从小到大的不对劲，想必爹爹早已经留了心。
前世的一切记忆于他而言，就像是保护自己的盔甲。将秘密和盘托出，就像是将盔甲脱掉；但反而言之，日日夜夜穿着这样的盔甲，时间久了，便与自己皮肉相连，这岂不是自我折磨？
还不如建立彼此的信任，赤心相待，活得洒脱一些。
至于后悔，如果他还有下辈子，还是等那时候再说吧。
赵瑗自嘲，身为人子无法对亲生父母尽孝，终生受制于衣冠禽兽一般的君父；身为人夫无法保护宽慰结发妻子，致使她抑郁而终；身为人父守不住女儿护不好儿子，唯一活下来的骨肉昏庸不孝，到晚年只落得个凄凄惨惨戚戚；身为人君壮志难酬，北伐失败无法收复失地，在位期间人才凋敝，自身用人不当，挑选的继承人懦弱不孝疯癫……
赵瑗觉得他就是个废物，他一无是处，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活在世上也没有任何用处吧。
他死了更好，爹爹能再生一个，或是挑一个比他更出色的儿子与继承人。
赵瑗自怨自艾，自暴自弃。
他越想越觉得没错，索性在赵玖还没说话的时候悍然自曝，将幼年离开父母客居临安皇宫自此生活在各种阴谋诡计中、因用人不当导致北伐失败、心性权谋手段不佳无法摆脱人渣养父的掣肘、儿女被庸医治死却连追责都不敢、因越次立储导致与儿子关系恶劣晚景凄凉……等等等等各种乱七八糟的内容。
说完他便低下了头，凝视着自己的鞋尖，等待着赵玖的宣判。
头顶上忽然一重，有手掌落到了他头上。
赵瑗抬起头，爹爹摸着他的头，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冲破眼眶。
赵玖将他抱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后背，仿佛这样能驱散他身上的阴霾，和内心的痛苦彷徨。
他颤着声音安抚儿子：“不，瑗宝儿，你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你已经尽力了。”
毕竟接手了完颜构的烂摊子，虽然在位期间因为受到完颜构的牵制和干扰而束手束脚、有心无力，但他有能力，也有责任心，开创了“乾淳之治”，为南宋续命了一百五十多年，这不比他那神憎鬼厌的狗养父做的好多了？
只可惜南宋上上下下都已经被赵老狗糟蹋干净了，儿子就是有心北伐也无力回天。
赵瑗小小的身子一僵，真的吗，他真的做的很好了吗？
这些话说开了，他心里头也能松口气，唯独还有一事不解：“爹爹，那您又是如何变成赵构的？是因为当日在明道宫坠井吗？”
他渴求真相的眼神太过直白，叫人欺骗的话难以说出口。
“啊这……”赵玖尬笑了两声，“可能是完颜构……赵构这狗东西实在是罪孽深重，老天都看不下去把他给收了；但他这具壳子阳寿未尽死不成，所以让我过来替了他。”
其实赵玖也不是不知道，在坠井之后，关于自己这具躯体被动物精怪夺舍的流言甚嚣尘上，可是除非他说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否则再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但是他，不能说啊，至少现在不能说！
——就算是面对杨沂中，他都没有傻傻的说自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赵玖，只告诉他自己在劈了道祖像后回到了自己来的地方又回到了大宋*。
“行吧。”赵瑗低了低头。
不过，完颜构？
他只觉得爹爹简直就是他的嘴替，这称呼形容他上辈子的好养父高宗皇帝倒是挺贴切的。只有天知道他上辈子碍于孝道成天装孙子装王八赔笑脸小心翼翼的讨好这偏安乱政杀忠卖国的昏君有多憋屈！
至于现在的爹爹是不是那个传说中夺舍了赵构的狸猫精……赵瑗垂下眼，若爹爹是妖物，那他那前世的人渣养父岂不是连个妖物都不如？
最起码连君子仁心的爹爹都知道国仇家恨，而那完颜……赵构却只惦记着皇位与权力。
无论爹爹是谁，是人还是妖，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爹爹是个好官家，他让这片土地免于神州陆沉的苦难，让成千上万个家庭免于分崩离析。他胸怀天下，体恤天下万千百姓。
他是皇宋的天子，是自己的父亲。
这便足够了。
拥有相同秘密的人总是更加的亲密，于是在今夜，从三岁分床之后，人小鬼大的赵瑗抱着可达鸭玩偶跑到了赵玖的榻上，父子俩一起睡。
赵瑗在父亲的身边睡得无比踏实，但赵玖却破天荒地失眠了。
怀中酣甜睡着的孩子可爱又乖巧，那赵老九究竟是个什么品种的畜生，竟然狠心祸害了他一辈子！
——不对，那狗东西有心吗？
讥诮地扯了扯嘴角，赵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该天杀的完颜构。”真是把身边的所有人都坑死了！
还有李道李凤娘这父女俩，有多远给他爬多远，这辈子都别想沾上皇家的边！
——自然，赵惇这不争气的孙子最好还是蝴蝶了！
作者有话说第8章 一世长安（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