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因梦 ...
-
要嫁个什么样的人。
会被嫁给什么样的人。
李绮刚把这两句话听到耳朵里,还没来得及思考回答,骤然起兴提问的李纹便又在须臾之间失了兴致。
“算了,我知道你肯定是从未认认真真想过的。”李纹一个翻身转了过去,只留下个后背对着李绮,“非逼着你回答,你也只会拿些从母亲嘴里听到学来的话来糊弄我。我可不愿又花时间又费心力去听你胡扯。”
李绮一听,觉得自己好生委屈,一骨碌坐起来,就没好气地给她姐姐背上来了一下,嗔道:
“我这刚把话听完,一个字都还没说,姐姐就早早认定了我只会胡吣一气,真是令人心寒。”
“您这脾气好生古怪。从小到大心里边不管有什么事,和人说起来总喜欢露一半藏一半,让人费老大劲儿听完了,结果除了能跟你一起难受,竟没别的能做的。”
“姐姐既然都背过身儿去了,今儿这六月里的大热天,妹妹我也是真不愿意在这贴呼着你,白出一身汗不讨好。”
她小嘴叭叭地说,希望能激得李纹重新转过身来或者直接坐起来更好,姐妹二人好能敞开心扉,促膝长谈。但李纹只做了一个捂耳朵的动作,气得李绮咬牙切齿,当即利落地穿鞋下床,摔门而去。
却说姊妹俩的房间,本就是挨在一起的两间小巧玲珑的厢房,只有一墙之隔。她们姐俩在屋里说话时,两人身边的丫鬟便也一起在门外侯着,轻声细语地聊些有的没的来打发时间。
自李守直去世之后,棠巷府除了李缜李纷继承下来的死的资产,每月活的进项,基本就只能指望李维家送来的钱。眼瞅着账本上出多进少,不愿坐吃山空的章夫人只得绞尽脑汁开源节流。
为了节省开支,章夫人打发了府里所有“能打发”的丫鬟小厮。李家的小姐公子身边,除了一应粗使婆子,和知根知底的奶娘,原都有大大小小、年龄不一的四个丫鬟照顾服侍,公子们还多配一大一小两个小厮。章夫人大手一挥,只给李纹李绮各留一个丫鬟,而顾念李纷李缜上学读书,四个小厮一个没裁,八个丫鬟一个没留。
现在门外身形略高,面容清秀,听的多说的少的,便是李绮的丫鬟紫竹。她比李绮年长三岁多,是李绮乳母的长女,七岁多就因母亲的关系,被章夫人指派到当时只有四五岁大的李绮身边伺候。
另一个身材偏瘦,发色偏黄,下巴尖尖的则是李纹的丫鬟青莲。她和李纹年纪相仿,家住在金陵城西。她老子生养了十多个儿女,全都五六岁年纪就卖到金陵各家贵人府上做仆人,街坊邻居知道的都戏称他们夫妻是“天地良心的人牙子”,看见青莲她娘肚子又鼓起来,便都用问一声“又进货了?”来替代恭喜添丁。
此刻青莲给紫竹讲的,正是上月月底她请假回家探望“半路丢了货”的老母亲时,从她那些同来探望的兄弟姐妹口里听来的近来金陵城里勋贵人家的八卦趣事。
青莲正讲到“听我姐姐说,甄府的小公子上月魇着了,醒来一通胡言乱语,把他家太太、老太太等都吓得不轻……”时,李绮把门摔得震天响的动静就把二人也吓得不轻。
从她姐姐房间出来的李绮一张小脸通红,还在气头上,满心只想离她姐姐越远越好,于是没选择回自己屋,而是直接大踏步地往外走。紫竹见状,赶紧抄起放在一旁的油纸伞,小跑跟上去给李绮遮雨,与她一道儿走到后院小花园池子边上的亭子里才停步收伞。
虽说棠巷府并不是个很大的园子,但主人李守直喜好风雅,不仅喜好书籍字画,把府中书房修得宽敞大气,收藏了不少古籍孤迹;更是个远近闻名的花奴,特意在府里西北角划出一块不小的地方来修池立石,栽花种树。
守直在世时,若无公务闲来在家,大多时间便会花在陪伴儿女身上。常常领他们在书房读书习字,倦了便会带着他们到花园中游憩:或是随着时令引他们诵读诗句,或是教他们些种花养花的花师本事等等。
三女儿李纹,正是他在莳花弄草上的“得意门生”。
现依傍着小亭,在雨中摇曳生姿的满池荷花,其中大多,就是李纹在父亲陪伴下亲自栽种移植的。
而相比之下,李绮在这方面上不仅功夫不深,连爱怜之心都算不上多。
看着满池风光,坐在亭中的美人靠上的李绮,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念头。
此时大雨已然收了它的神通,演化成了银丝般的细雨,漫无边际地在天地间飘洒。
李绮便失神地望着无边丝雨,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回过神来,向亭外伸出手去感受雨点下落的力量,然后收回手,愤愤道:“李纹一向最喜爱这些荷花,说把它们当命根子也不为过。今儿这雨合该下得再大些,好能给她这些花全打残了。”
“姑娘可别说这气话,”紫竹略一思索,在她身旁蹲下,拉起她的手来。
作为在李绮身边侍候时间最长的人,紫竹最是清楚怎么在这小祖宗生气的时候给她顺毛,调笑道:“姑娘,您要是因为三姑娘喜欢这池子荷花,就盼着要雨把这些荷花全打残了。那我可不得不给花们说句公道话,三姑娘喜欢这花,哪能比得上喜欢她那比花还漂亮的妹妹?”
“哼,”李绮一下就被紫竹拿捏住了,耷拉的嘴角也翘起个小弧度。“她可比不上紫竹姐姐喜欢我。”
留意到她气消了不少,紫竹轻笑,再接再厉:“我们四姑娘是天底下最可心的人,谁见了都喜欢:长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不说,脾气更是好得不得了,最是温柔体贴不记仇。又有俗话说得好‘兄弟没有隔夜仇’……”
听她天花乱坠地吹捧自己,李绮忍不住乐了,笑着打断道:“紫竹姐姐这番说的是哪家的四姑娘啊?听起来竟一点都不像我。”
她回握了下紫竹的手,道:“你放心好啦,我可从来没想着要记她仇。不过这回倒是真生她的气,所以我今天都不要理她,也不要想她说的鬼话。”
李四姑娘一向说到做到。
这日直到就寝,也没再去找她姐姐说句话。可等她换了衣裳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时,满脑子却全是下午她姐姐跟她说的话,弄得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作为章夫人和李纹眼里还孩气极了的女儿和妹妹,李绮其实并非像她们认为的那般从未认真想过婚嫁之事。相反,正是因为她早已仔细想过一番,才当真认为没什么好想的。
五六岁时,李绮兴高采烈地踮着脚,努力张望长姐李绢出嫁离家火红色的背影,头一回知道“嫁人”是怎么个事,第二天发现李绢不在家里了,哭了几天才被迫接受长姐远嫁从此难以相见的事实;又过两年多,二姐李绫议亲,李绮几次三番看到她打扮得像神仙妃子般随章夫人出门,回到家却躲到没人的地方去悄悄抹眼泪。
两个姐姐的经历在李绮的记忆里无比清晰,让她十分清楚:嫁人这件事,既没什么好期待的,也没什么可挑拣的。
所以她才不要去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又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左右她都会尽最大努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的。
胡思乱想着,她终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李绮,李绮。”
李绮听到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可他的声音被若有若无,忽远忽近的咿咿呀呀的调子遮掩着,听起来很不真切。
李绮努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好似出了毛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她轻轻的揉了揉眼,又尝试地眯起眼来,试图能略看清点,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寻着刚刚声音的方向,她朝身后看去,在朦胧里发现有个人似乎躺在地上。倏忽之间,一股莫大的哀伤就涌上心头。
直觉告诉她,躺在那的,是一个于她而言十分重要的,濒临死亡但仍有话对她说的人。于是她连忙到他身边去,附耳过去。
一只冰凉的手轻柔地附在她的侧脸。
而同一时刻,李绮的视线神奇地清晰了一瞬。但短暂的清晰只让她看到了他手上佩带的墨色的玉扳指。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得几不可闻。
“李绮,把我葬在千瞭山上吧。”
“好让我这生前不孝之人,能在身后尽孝。”
“然后,你便寻个好郎君,结一段能得人人祝福的金玉良缘。”
在他的手落下去的同时,李绮听清了他最后一句话:
“下一世……下一世我们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