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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藤蔓疯长 ...

  •   (五)

      我们最终还是回去了。

      后面的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我经常去找她,甚至有时候会一起出去逛逛。她不大喜欢人群,我们就去近郊或者田间,就这样坐一下午,乐此不疲。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上次的问题起了作用,她有时候也来找我,不过动静很小。

      有一次我坐在窗边,隐隐约约感觉到门外有什么动静,我以为是医生,但那人半天没进来,又一副想进不敢进,犹犹豫豫的模样。

      “溪午姐姐!”我喊道。

      她像是愣了一下,然后扭动门把手进来。这是她第二次主动找我,我有些开心,第一次是她给我送本子那次。

      “今天天气很不错。”我说。

      “是啊,”她看了看空的病床,问道,“你家人呢?”

      “在诊室,我就不去添乱了。”

      她哦了一声,房间又迅速恢复沉默。

      “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了?”我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怪怪的,笑着开口问道。

      “上一次来的时候,才发现两个房间,隔得这么远。”

      她声音温温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聪明如我当然听得出言外之意,她在说我体力不错。

      我想说并不是,只是每一次想到是她,路就莫名不那么长了。

      后来她才跟我说,虽然我们住在同一层楼,但实际上也有一段距离,平时都是我去找她,想来也并不轻松,她也想回应我的关心,所以就找来了。

      不然,哪天觉得累了不来了怎么办?

      我笑着反驳她,“怎么会!”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照进房间,窗外的藤蔓疯长。

      今天天气很不错,所以她来找我。

      或者说,今天她来找我,所以天气很不错。

      ———

      我找不到她了。

      明明就是和先前没什么不同的一个上午,我去她房间,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叠好,床头的柜子空无一物,她的生活用具本就不多,这下更给人一种她压根没在这住过的错觉。

      我以为她是心情不好出去转转,可我问了负责那个区域的护士长,她并没有报备。除了逃跑看花那一次我们没有做记录以外,其余每次我们都登了记。

      我确定,她一定事出有因,且不是寻常的理由,她不可能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不辞而别,这不是她的作风。

      她这样突然一声不吭消失,甚至没有带上我,我眼皮不停跳,心发慌起来。这些日子我们过得还算愉快,以至于让我忘了她还是一个病人。

      我需要找到她,她发病时的状态我不是没有见过,我不敢细想,我怕她出事。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我从未听她提起过她家人,也从来没有见到来看望她的亲戚朋友,这不太应该,我猜测她的家庭状况或许不太平常,但我又不敢开口,怕不小心触到一些会牵扯她情绪的事。

      我向医生打听她的住址,医生说他并不清楚。我实在是有些慌了,像无头苍蝇那样不知道该从何找起,我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趁她状态还好时询问一下她的家庭住址,至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

      但事实上就算我问了,她也不一定会告诉我。

      我突然有些委屈。

      明明这些日子我自认为我们相处得已经足够融洽了,可是她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依旧没有告诉我,反而一走了之。

      我责怪她的一意孤行,但实际上我们也没有认识多少天,她没有告诉我这些的义务。一想到这些我就更委屈了。

      我迅速收回这些无用的情绪,回到房间,但看样子她已经走了很久了。

      我翻了翻抽屉和柜子,想着她会不会留下点什么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想着她到底可能去哪里……

      那条巷子?我第二次见到她的那条巷子,虽然当时的场景不那么美好,但如果那是那是她家附近,我想我可以沿着周边找,说不定可以找到她。

      心里一有了想法,连风都会刮得快些。那个地方离这里不太远,我直接跑了过去,半路甚至还飘起了小雨,只是让我的头发有些湿润。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距离地跑过了,我终于到了我上次见到她的巷子,但压根没她的影子。

      这里的胡同错综复杂,很容易迷失在这里。生理性的晕眩让我有些头疼,我几乎快要出现幻觉。

      但没办法,我只能沿着一路找,即使找到她的希望渺茫。

      一个人太容易消失在人群里了,就像一滴水太容易消失在海里一样。

      可我没办法,我只能毫无头绪地找,偶尔有几个路人经过,我只能问——

      “抱歉打扰一下,您有没有看见一个这么高的,头发大概扎起来,看起来很瘦的一个女孩子?”

      我用手比划着,心情也不可控地有些焦急。

      “……大概没有。”

      这是我听得最多的回答,情理之中。

      这样的方法想要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我没有选择了,只有一遍遍重复。

      事情的转折点是在遇到那一个婆婆的时候。

      我重复地询问着先前的问题,我捕捉到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细微的变化。

      我的心顿时跳起来,难道有线索了?

      她耐着有些沧桑的声音缓缓开口:“好像是有一个,我见着挺面熟的,白色衣服,往那边去了。”

      婆婆往一个方向指去,我顿时激动起来,连忙给她道谢然后往那个方向跑去。

      我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并且留心每一个暗处的小角落,我猜她会藏在那里。

      手机快要没电了,电筒的光也比较暗,我有预感,她一定就在这附近。

      直到我经过一个拐角然后往角落望时,我看到一个埋头蜷缩着靠在墙边的身影。

      找到你了。

      可能是听到我的动静,她艰难地抬起头,我看到她的眼睛通红,满脸都是眼泪。她颤颤巍巍用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正欲上前,却听到她说:

      “别过来。”

      “求你了,把灯关掉。”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模样,甚至比上次还要严重。

      我把手机的灯关掉,四周霎时一片漆黑。

      周围没有什么人居住,所以也没有什么灯光,加上墙壁阻挡了大部分光线,我几乎都看不见她的位置了。

      “我就在这陪陪你,好么?”我轻声说。

      “不用管我,你走吧。”她像是用尽她的全部力气才完整地说出这句话。

      我没有离开,只是默默站在旁边。

      她开始用手砸墙,墙壁石粒粗糙,不用说也知道她的手会受伤。

      我没有阻止她,她需要一个泄口,否则她会疯的。

      但眼睁睁见她受伤我又实在做不到,我拉过她的手,伸出手臂,示意她咬我,这样至少她不会继续受伤。

      她没有了借力的东西,只有紧紧抓着我的手臂,然后低头。

      想象中的痛感并没有发生。

      她在咬她自己。

      我快心疼死了。

      这大概是我做过的最乱套的事了,我强行用手扳开她的头,用我的手代替了她的手。

      她像是自暴自弃般地,用力咬了一口。

      有点疼,但远不及她,我默默给她顺气。

      这样也好,这样我们就一样疼了。

      我带她回了家,她有些恍惚,但还是一直很抵制我的触碰,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但我不敢去刺激她,只希望这些日子能够快些过去。

      那天下午,她神智清醒了好多,但依旧很憔悴,她淡淡地跟我抱歉,又让我离她远一些。

      她说她的病情加重了,很多时候甚至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的行为,这对经常和她接触的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她不想这样下去,她希望我们能够从此保持距离,最好分道扬镳。

      我其实很想说,没关系啊,我们同病相怜。

      她说她有病,让我离她远一点,可是我明明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缕阳光恰好透过窗口照在她面前。我心跳差点漏了一拍。

      我也没有想到,当时在巷子里看到她自残时强撑着的眼神时,我的心跳真的漏了一拍。

      所以后来我就经常去找她,我希望能够让她与这个世界建立一种联系,在她轻生时脑子里闪过的万千念头里只要有一丝生念,我就会试图拉住她,不让她独自离开。

      我知道很多双相患者的自残行为很多时候都是不可控的,她们对自身或者世界感到厌倦,希望用疼痛、昏迷甚至死亡来逃避生的痛苦,寻找一个能够得以解脱的角落。

      我知道,她是有生念的,她很渴望活下来,只是这个“活”,并不包括她生病的时候。她说,发病的时候,她是卡壳的唱片,是疯子,是野兽。

      她从不吝以最坏的名词的去形容自己。

      可我不觉得。

      我听过她百无聊赖时无意哼的小调,见过她因高兴而生动的神情,看过她俯瞰百川流水的恣意。我看过她因发颤而拿不住东西的双手,见过疯狂灌安眠药才能入睡的深夜,以及被病痛折磨还强装无事的倔强。

      我并不觉得人与野兽应该有这样的连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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