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忆繁华》文安君

2、她，不能回去

　　长孙无忌笑自己有些发痴了，抬脚跨了门槛，找到李世民坐在他对面，并没有说话；想到自己面色有些沉重，便努力缓和下来。
　　“我要了一份蜜饯花糕，还有巨胜奴……一会就好，”李世民看了看缩成一团的长孙无忌，将桌上的暖手炉向他推了推，“你冷不冷？”
　　“不冷。”长孙无忌将暖手炉捧在手上，挺直了身子。
　　店里的客人是不少的，几乎要坐满，其间，有布衣百姓，也有乡绅贵人。长孙无忌看到中间有几个人，衣冠尤其华丽，他猜测，那些人不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便是王侯幕僚。
　　晃然间,他瞧见楼梯上个倩影,正看看已和李世民，他心头一颤，是玥儿。
　　趁着李世民发呆之际,无忌冲她便了眼色.
　　“世民……”长孙无忌唤醒李世民,放下暖手炉，起身道,“应该还有会儿,我先去找客栈,马上回来……你别乱跑。”李也民听罢,想了想道:“也好,快去快回“长利无忌-走，李世民便无聊起来，却也没有办法。只得软下身子趴在桌上,盼望看他的无忌早些回来;整个人一冷静，便想到了她,不免又开始悲伤，他咬住双唇,强忍着痛苦，任凭落寞填满空虚的心。
　　三年前，长孙竭罗悬崖惊马,失足落崖,尸骨无存。
　　他哭着寻了她三天三夜，结果却是在山脚为她立了碑。
　　他能做的,只是常来祭拜,当作看她。
　　竭罗掉下去的那一刹，他跪在崖边，试图抓住她的手或是衣袖，可却是差点；就是那几寸的距离,如今却成了生死永恒。
　　李世民垂下眼睑，深吸一气；死者不可复生,这是定局,亦是死局。
　　儿时的嬉闹,又仿佛在昨日，那么清晰,让人难忘。
　　阿罗……你好狠的心呐,我对你,真就那么不重要么?
　　长孙无忌出了店门,站着没走，直到一声柔弱的“无忌”将他拉回现实。长孙无忌侧头,便看见一个带看面纱的娘子——
　　桃花目,一字眉,皮肤白皙,长发盘起，一根桃枝插着，手指纤细,搅在一起。
　　“你最近……可好？”长孙无忌笑看问她,将她拉到一边。
　　“都好,阿兄不必牵挂，你呢?“杜玥轻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还有……他怎样?”
　　“哪个他？”长孙无忌故作不知，挑了挑眉毛。
　　“不想说就不说，”杜玥没好气地回答，“你找我有事?”
　　“他好着呢，亏你这么叨念他，陪我走一趟客找,没别的事。”长孙无忌笑了笑,杜玥听罢,也是轻轻笑笑，挽着他的胳膊随他去了。
　　月亮渐渐亮起来,落日,在做最后的挣扎；就算是望一眼初月也心满意
　　可是，日月不会同天。
　　“阿罗。”长孙无忌突然喊道,声看有些颤抖。
　　杜玥下意识地拍头,这个名字，太熟悉,又太陌生。
　　“嗯?”她应道。
　　“没事，玥儿叫惯了……改口真难。”长孙无忌笑着摇了摇头。
　　杜玥知道，无忌这是在催她回家。
　　三年前落崖，大难不死,衣服被定上的歪树勾住,保全了性命。杜如晦的妻子秦氏巧路过，使将她带回杜家养伤,却不料伤还未愈,便被青玉楼的人抓了去,硬说她是无籍贱人，若不同他们走，杜家全要被连累。
　　她心里清楚杜氏于她有恩；为了杜氏，她必须进了这青玉楼作乐工，不给他们添麻烦。
　　两年以后，一次偶然，长孙安业看见了她,替她赎了身,又托人为她编了一份良籍，她方得解脱。
　　竭罗明白,长孙安业还以得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她却没有与他相认，装作自己失忆。要求回到杜家报恩。长孙安业并没有为难，只是叮嘱她有时间来探望他,仅此而已。
　　但竭罗不明白的是,长孙安业为什么要救她？
　　毕竟，阿耶走时,是安业亲手将她和无忌、阿娘扫地出门。离开青玉楼后的竭罗改名换姓;认了杜如晦作长兄,唤作杜玥，帮着秦氏和杜如晦经营看小店, 再也没有回过长孙府或是高府。
　　她没有想到的是,安业因此去了一趟高府, 他没有说别的,是告知了高府众人她的下落,以及，她失忆了……
　　阿娘、高士廉等都来探望了她，她继续演,执意要求留下。大家也没有强求,在外面,心照不宣地守护着这个秘密。那天高英看见她,眼泪不止地向下掉,她知道那是她阿娘，但她喊不出口。走时，她用眼神挽留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该懂了。第二天独自来寻她。
　　“阿兄……”杜玥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别告诉世民。”
　　长孙无忌破防了，他知道她骗了所有人，她演得好累。当时，无忌只是点了点头，开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拿出一枚仿玉镯，上面赫然刻着“青玉楼”三个小字，那么扎眼。
　　他懂了，初底懂了。
　　那都是去年的事了。
　　“阿兄,我不能回去。我在青玉楼的两年会成为长孙族的污点。”杜玥停下步,看向长孙无忌。“那你就忍心任着他李二郎给自己造棺材?你不愿回去,我也不强求，但你俩的婚事是阿耶离世时还放不下的，”长孙无忌拉着她进了客栈，“你自己想罢。”
　　无忌去了前台将八串文钱放在老板手边，道:“老板，两人住一晚要僻静。”那老板瞥了一眼钱,笑看点了点头,从柜子里掏出两枚钥匙，道:“公子上二楼,向在一直走到底，就成。”
　　无忌道声多谢转身便拉看杜玥要走，只听老板在后面喊:“公子可要在宵禁前回来啊!”无忌头也不回,应着“知道了!”
　　“阿娘身体日还好?”
　　“近日感了风寒,有元婆照顾，不用担心。”
　　杜玥叹了气,咬紧双唇:“我也想回高府,只是那两年里,我，我见过很多王公权贵,他们知道我。我若回家,大兴城里的那些公子,都会知晓，长孙三娘子……便是那个给他们献艺的乐工……阿兄,若我再同世民成亲,他们会笑话他一辈子的……”
　　“玥儿，人要活在现实,那些个公子王孙虽说都是些纨绔子弟, 但世民是唐国次公子,李叔父又是朝庭重臣,更是皇亲国戚；长孙氏名声显赫，文武百官定会管教他们的妻儿不议论比事。就算再顽劣,也没几人敢惹是生非，特别是，还与唐国次公子有关……”
　　“为什么与世民有关，就没人招惹？”杜玥有些不解。
　　“你又不是不知道，世民自幼调皮惯了,喜欢舞枪弄剑,前些日子打了陈国四公子,陈四郎脸都肿了，跪在地上求饶。”长孙无忌笑道，杜玥听着,也笑起来,停了脚步,才发现已然到了店门口。
　　“那若是真有人议论呢?不在正面说,在背后……”杜玥仍是一脸担忧。
　　“去年高府的人来看你，高艳桐也来了，你还记得吧？”长孙无忌挑了挑眉毛，“就算舅父一再叮嘱，你的事，不能往外说。但高艳桐……你还活着的事，大兴城已有传闻，世民来问过我，我没说。再说，你当真在意市井之言？”
　　杜玥的心动了动，她问自己，在意么?是啊,世人闲言碎语,自己难道真要被这些绑着一生么?
　　可倘若李世民嫌来自己在烟花柳巷的经历，或是李叔父认为上不了台面……虽然自己身上流看长孙族的血，可如今却借居在舅父高士廉府里，更何况长孙族已然败落的事实……
　　一颗归心无处安放，躁动，难奈。
　　杜玥的眼神变得迷离了。
　　“你可以信不过我，但你不能辜负世民对你的执念，”长孙无忌叹了一口气，伸手解下腰上的钱袋,又拉出杜玥的手,放在上面,“不强求你,这里面有半贯钱，明日正旦,有什么想要的……”
　　“阿兄,明日我去将军那里,这半贯钱阿兄自己用好了。我用不着。”杜玥又将钱袋递与长孙无忌,轻轻摇了摇头。
　　“随你，”长孙无忌收回钱袋，侧头看看靠窗的世民，杜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李世民绝世容颜。
　　白齿红唇，剑眉星目，锦衣狐裘。
　　天际霞光,悄然退去；却染上杜玥的双颊，晕开了。
　　“我先回去了,你多保重。”长孙无忌说罢,看了杜玥一眼,转身就要走。
　　“阿兄，”杜玥忽然从后面喊住无忌，长孙无忌站住脚回眸看着她，“回家的事……我会考虑的。”
　　无忌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好,等你。”
　　微风乍起,无意穿堂，扑在李世民脸上,撩起几缕碎发扫在额前眼角;风吹散了白云,却没有吹散他的眉弯。
　　杜玥小跑到窗边,俯身关了窗子,李世民闻声抬头，撞见杜玥的日光,匆匆一瞥,杜玥躲开了他的眼睛,上楼去了。
　　二郎……你冷不冷？窗子也不知道关。
　　我们终有一天，会大大方方地看着彼此,长长久久。
　　李世民也没有多想，见有人为自己关了窗，只是想这店家还贴心,对客官照顾周到。关窗的娘子眼眸明亮，但这重要么？管她是谁呢?
　　人心太小，只够装个人;此外,所有人都会被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