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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廿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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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冬月底,年节气味登时浓厚,哪怕侯府人口少,过往仆从脸上一派喜气洋洋。
楚怜深居简出,她出门只进封应淮书房,到他跟前去扮泥塑,这份热闹与她无干。
封应淮看着强势,实则他不怎么同人人计较旁枝末节的事。
楚怜对他,十句话有九句在装傻充愣,幸而镇远侯日理万机,她不至于天天去书房跟他大眼瞪小眼。
冬月廿四,卯时初,芜居刚点了灯。
楚怜榻上半睡半醒着,朦胧听见外头动静大了。
一大群眼生的丫鬟捧着衣裙首饰鱼贯而出,漏进门来的寒风,吹得她半眯起眼睛。
为首之人对她笑道,“怜姑娘,快些起身罢,老夫人今儿要带您出门赴宴呢。”
楚怜未得清醒,以为她在做梦,硬让丫鬟们从床上薅起来,璀璀都被挤到一边。
她们把楚怜摁在妆台前,洗簌修容,换衣挽发,足足折腾一个多时辰,外边日头大亮了。
丫鬟们言笑晏晏,但下手稳准狠,伺候楚怜穿戴整齐,一阵风似得卷着她走了。
楚怜跟让妖精们拐进盘丝洞一般,到了前院正堂空地,四架的马车帘子撩开,她对上老侯夫人不善脸色,回过神来。
老侯夫人带她赴宴?
楚怜忘记行礼,再补也不像回事,直愣愣立在原地。
两人僵了会儿,老侯夫人撇开脸,“上来。”
楚怜方上车,规矩地坐一边角落里,离老侯夫人最远。
车厢内只留了两个嬷嬷,老侯夫人合目养神,一句闲话不耐得和楚怜说。
楚怜更不会主动开口,悄悄透过帘子往街上看。
她在侯府住了快大半年,芜居的房檐矮窄,抬头只能看见四方的天,她好久没看过这般繁盛开阔的景象。
车架晃悠小半个时辰,前方送往迎来,恭贺新喜之声愈大,她想着要到了。
一路无话的老侯夫人开了口,“楚怜,你进侯爷书房做什么?”
妇人满身雍容华贵,亦不掩面上疲惫老态,攥得指尖发白,她强忍着脾气,直接了当发问。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听见楚怜能自由出入主院书房,时常同封应淮共处一室,来往过密。
弟弟的妾室和长兄,不该有半点来往。
老侯夫人骇得魂飞魄散,恐楚怜又勾得封应淮与她有了首尾。
封应淮与封熄大有不同,整个侯府都担在他肩上,老侯夫人诸多顾忌下,不好发作。
忍了几天,寻到赴宴一事,带她出来撕掳清楚。
楚怜盯着裙摆上湘妃竹的苏绣,更加直接地答:“我也不知道。”
说让她学字,没有到他书房学的,说伺候他笔墨,偌大一个侯府,缺她当书童?
其它的猜测,不能拿给老侯夫人听了。
楚怜神情坦然,说的实话,落到老侯夫人耳朵里,只觉她张狂,“你不知道?!”
“你、楚怜……”
老侯夫人把这口气生生咽下,咬牙挤出声音,“你和封熄后头怎么说,我们先不提,但侯爷,是你万万不能肖想的!”
她自不会怪她的两个儿子,一切都是眼前狐媚子的错。
楚怜眉眼沉稳,裙边往前探了探。
她素白的手扶住门框,回身过来看老侯夫人,清眸透彻诚挚,“夫人,你把身契和户籍还我,我马上走得远远的。”
“不管瞬生还是侯爷,我都不会再见。”
她从帘缝中瞥一眼熙攘大街,估算着现在跳进人群逃走的几率。
楚怜把握很大,目光掠过车架两旁随行的家丁婆子,慢慢直身坐稳。
没了良籍身份,到哪里都处处受限,这样的日子楚怜过习惯、也过够了。
能光明正大地活着,她不愿意顶着逃奴的名声四处躲藏。
若老侯夫人愿意松口放她走,她一切顾虑都将迎刃而解。
“嘴上说得好听!”
楚怜真心实意,但老侯夫人对她意见颇深,半个字不肯信她,反倒遭她挑衅一般,愈发不忿。
她急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
“是封老侯夫人尊驾吗?贵客亲临,蓬荜生辉啊,这边儿请,这边儿请。”
这时,设宴主家的管事迎到车前来,引她们车架从一侧车道入府。
老侯夫人一拂衣摆,收了势,没有好气,低声道:“你等会儿老实待在……”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原先没打算让楚怜陪她赴宴,想先来探探她,再回去试试封应淮口风。
楚怜刚出孝期不久,还没翻年头,身份又尴尬,不给主人家招晦气。
可话到嘴边,侯老夫人脑中灵光一现,她改了主意,“算了,下来吧。”
她忽然想到,趁年关各府人情往来,她带楚怜到处走走人家,把口风递出去,也算过了明面。
到时,便是她长子真对楚怜起了心思,他一家之长,国之栋梁……他得要脸面名声,不会像他弟弟,不管不顾地闹出不光彩的事儿来。
两个儿子,总要保住一个。
楚怜便随在老侯夫人身侧,跟着她去“见人”。
府邸中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大红喜字四处贴满,原来是要娶新娘子。
老侯夫人脸上堆出乐呵的笑容,逢人便指着楚怜介绍道,“她是我远房家的侄女,姓楚,单名一个怜字。”
“这孩子招人心疼,家里头只剩她一个了,才来投奔的我。”
她向与她寒暄的妇人们招招手,煞有其事地耳语道,“定给我小儿子了。”
楚怜和封熄的事儿,在场命妇贵女们,没几个不知道其中底细。
她们相视一笑,不论心中如何想,人都带跟前了,场面得过得去。
便不痛不痒夸赞楚怜几句,随意拔下簪子镯子等小物件,送了见面礼。
楚怜没见过这些场面,笑脸迎人总不会出错,在老侯夫人身边笑成木头人。
一行人进厅堂落座说话,东家长西家短的,气氛正热络,外头高亢一声,“丽侧妃到!”
闻言,屋里人哗啦啦站起来,上前去行礼。
老侯夫人一边儿往外张望,道:“那是宁王的侧妃,你别去丢人现眼的了。”
她让林婆子和另几个丫鬟伴在楚怜身边,自己领人迎上去。
屋里屋外,都福了身等候丽侧妃进门,林婆子低着头,惊觉不对。
“怜姑娘?”
她身旁,楚怜竟看着屋外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林婆子不好打量她神情,忙拽她一把:“宁王可宠这丽侧妃了,不好冒犯。”
楚怜后知后觉,学着其它人模样屈膝弯腰,眼前晃了晃,一瞬空白。
她不自觉再恍恍抬头,直直对上华贵女子一双盈盈美目。
檐上挂的红绸随风飘荡,丽侧妃前呼后拥进了门,一眼落到楚怜身上。
她看见她了。
女子红唇边笑意加深,她目光略了略,转头亲厚地搀起身边老侯夫人的手。
楚怜无暇分辨她们说了什么话,她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她看见她了。
寒冬腊月,她陡然遍体生寒,攥紧了手,指甲刺进肉里。
吉时到,唢呐震天,喜乐大作,鞭炮声噼里啪啦,新郎官接回了新娘子。
正堂观过拜天地,宾客纷纷落了席。
楚怜从善如流,没再失态,老侯夫人也没再喊她过去作陪。
丽侧妃奉在首座,一直同周围人笑着说话,也没再看向楚怜一眼。
好似她没有认出楚怜来。
席到一半,伺候丽侧妃的小丫鬟打翻酒盏,泼湿她的外衫。
小丫鬟慌手慌脚去擦,弄得丽侧妃桌上席面杯盏倾倒,筷子落了地。
丽侧妃大方地安抚过众人,中途离了席。
楚怜见没人注意到她,悄摸声儿的,走出宴厅。
丽侧妃用翻倒的酒杯,落地的银筷,给她留了话。
葵四,酋三,东。
那处是这座府邸最偏僻的园子,稀稀拉拉长了几颗梅树,荒草茂密。
楚怜进园子时,丽侧妃已经到了。
她背对着楚怜,踮脚摘下一支梅花,悠长如叹,“廿一,好久不见,你如今叫作楚怜啊?”
女子声音婉转娇艳,“我刚才见你,还以为你真是哪家的贵女,差点儿没认出来你。”
她回身望来,捏着花枝饶有趣味笑,眸光滟涟,人比花艳。
楚怜一路避人耳目走来,一直面无表情,脸上几乎麻木。
此刻见丽侧妃笑,她眉目舒婉,跟着慢慢露出笑,“廿九。”
楚怜习惯喊她以前的名字。
丽侧妃当得起丽一字,她微微朝人一笑,时常能勾得人失魂落魄,宁王赵鹤成喜欢极了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三年前,让甘州总兵认了她作养女,废了好一番功夫将她纳成侧妃。
楚怜宁静望她,缓缓出声,“饶了我好么?”
她来之前,拔了一根簪子拢在袖子里,求饶的话一出口,指尖捻了捻簪尖。
她抬脚朝丽侧妃走去。
簪尖很钝,本用来妆点女子美貌,不是很容易能捅穿人的喉咙。
对楚怜来说,够了。
“廿一,你……”
丽侧妃命比楚怜好,活得一直很蠢,她看楚怜神情淡淡,脚步轻盈,却已截去她所有的退路。
她再迟钝,也反应过来,绝美的面庞顿时血色尽失,“廿一。”
她后退一步,四下乱瞟着有无生路,强笑解释道,“我没有递消息出去,你好不容易逃了,我不会害你的。”
“我、我只是想知道……”
楚怜并非想跟她求饶,也不是来跟她叙旧的,她更没有精力同丽侧妃拉扯周旋。
她有她的稳妥之法。
因而,楚怜没让丽侧妃把话说完。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