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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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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二十年,大暑。
正值三伏天里,空气中静的一丝风也没有,热浪层层卷的蒲叶打了蔫,晒得宫里那小池塘的鲤鱼都懒得摆尾,贴在莲叶的影子下犯懒。
长乐宫中有一处长长的廊亭,曲折环绕,种满了紫藤花,春日时开的最为盛艳,远远望去当真如瀑布飞下,尽管此刻已近盛夏,仍旧枝繁叶茂,行走期间,只觉凉意沁人心脾。
“耍赖?”
回廊尽头的凉亭中,魏鸢懒懒地靠着身后的藤椅,瓷白如玉石般的指尖夹着一枚圆润的黑棋。
他生的极俊,小小年纪便能看出骨相优越,墨发垂绦,肌肤胜雪,乍一望去仿佛能在那双姣美的桃花眼中看见笑意,颦颦如弯月,可若仔细一瞧,又觉冷雪倾下,冰雪尽封,当真美而无情。
对面的人显然没料到会被发现,讪讪一笑,将借着落叶遮挡而移动的棋子归回原位,“兄长好眼力。”
一子归位,胜负立现。
魏鸢懒得走完最后几步,随手一挥,棋子顿时散落而下,敲在白玉石的棋盘上,清脆悦耳。
“没意思。”
魏无为知道惹了他不快,殷勤地从袖中掏出折扇,慢慢地替他扇着。
“兄长今日心情不好?”魏无为有意无意地向后一瞥,“可是因着那敏州来的小蛮子?”
随着他的目光,魏鸢也掀起眼皮,透过紫藤缠缠绕绕的疏影,看向远处跪在烈日炎炎下的卷发少年。
心中烦闷更盛。
看见他的神情,魏无为啪地收起折扇,目中笑意盈盈,“宫里头都道兄长对这小子甚是宠爱,不知今日如何冲撞,才惹得兄长大发雷霆?”
“多嘴。”
魏鸢淡淡地道。
魏无为变了脸色,晃动折扇的手指僵住,一双黑而沉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阴霾。
半响无声,魏鸢又蓦地笑开。
“又不是说你。”他低头地饮了口茶,“这人仗着我三分宠爱,多嘴多舌,今日若是不罚一罚,日后怕是要骑到我头上来。”
魏无为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我当如何。”
顿了一下,他又道:“这西北的小蛮子,当真是愚昧无礼,粗蛮愚蠢,兄长莫要跟这人置气,气坏自己的身体可不值当。”
魏鸢眨了下眼睛,露出一点惯有的娇横,目光穿过疏朗的藤叶,盯着那古铜色的背影,轻哼一声,“他也配。”
话音未落,便远远地看见那人身体摇晃两下,终于支撑不住似得倒在地上。
大概是真的晕过去了,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吓了周边洒扫的侍女一跳,惊恐地四下寻找魏鸢。
藤蔓遮挡,那边却看不见这边,魏无为也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远远听到侍女叫人的声音,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却见魏鸢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狠毒啊狠毒,平常装的一副盛宠模样,此刻竟也这般狠心。
心里喟叹一声,魏无为还是开口:“不过到底是伯候之子,兄长消气便罢,不然传出去,倒也有损兄长的名声。”
魏鸢终于懒懒抬眼,“你都开口了,孤要是还不为所动,岂不无情。”
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更无情的人吗?
魏无为不想再说话,仰头看着外面毒辣的日头,心说顶着太阳晒一路回去也好过在这里看你这毒夫脸色,“既然如此,无为便不打扰兄长,先行告退。”
侍卫领着人往大门走,走过池塘边,看见那人晒得斑驳的后背,魏无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脚下踩的鹿皮底的靴子走过地面都觉得滚烫,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在这跪了这些时辰。
说起这小蛮子,身世却是复杂,不可一言而尽。
他本命叫孟毓,是北伯侯的幺子,按理说该在北疆王府中受尽荣宠,可惜母亲是个地位低下的蛮人,生出他来没多久就被大夫人折磨死了,剩下这么个小孩子,三岁的时候就定北侯送来金钏城为质。
从敏州到金钏,路途遥远不说,中间还突发战乱,且末族从北境突袭,短短数日攻下兖州十二城,割地为王,这小质子也被困在这十二城里长达七年,两方早都以为他早就死在了战乱里,定北侯甚至送来了新的质子,不料七年过后,大将军蒋启武将且末族人尽数驱逐,这小质子竟然又安然无恙地回去了敏州。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惜这定北侯宁愿将这人千里迢迢地在送到金钏换回那个儿子,也不想留下他。
寄人篱下,异国他乡,还被拔去了所有的爪牙,怎一个惨字了得。
魏无为面上叹一声,心里却冷漠,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孟毓身上掠过,怜惜只在心头划过一秒,便如石子落湖,不见踪影。
送走魏无为,侍女回来给魏鸢加冰,短短一个动作偷偷觑了他好几次,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莲落,你眼睛里进东西了。”魏鸢疑惑。
莲落:“……”
莲落眼角抽动又抽动,半响,才姗姗道:“孟公子晕倒了。”
魏鸢放下手中雕花茶杯,低头看了眼打旋的茶叶,亳州进献的一品贡茶,平静吩咐:“舀一瓢凉水,给我泼醒。”
呼啦——
凉水倾下,裹着还未化掉的碎冰,尽数泼了下去。
“啊。”
孟毓一个激灵,眼睛还未睁开,便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滚,愤怒地喊道:“魏鸢!”
“我在呢。”
魏鸢挪到了宫殿门口的藤椅上,恰好被檐廊的阴影遮盖,他面容雪白,更衬得孟毓像个苦哈哈的小黑炭。
“跪了半天还是没长记性,敢直呼孤的名讳。”
孟毓划拉下胸口的碎冰,只觉得被太阳晒出来的伤口哗哗得疼,疼的他直想掉眼泪,但是又不肯真的掉下来惹人笑话,只能赤红着双眼瞪着眼前的少年。
他这一副怒极的模样反倒逗笑了魏鸢,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太阳刚刚照过去,身下的藤椅被烤的滚烫,舒服地熨帖着脊背。
“过来。”
孟毓呼哧呼哧地喘气,宛若一只河豚,气得原地转了两圈,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语气很冲:“干嘛!”
魏鸢抬腿便冲着他的膝盖窝踹了一脚,“你再这语气跟我讲话。”
孟毓:“……”
孟毓抓狂似的揉了揉满头卷发,蹙着英俊的眉毛,坐在他椅子旁边,小声嘟囔,“烦人。”
魏鸢微微偏过头去,少年挺直瘦削的脊背还淌着薄汗,背肌丝丝缕缕地覆在骨骼上,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流动,离得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丝丝的热气。
“啪——”
魏鸢的手毫不犹豫地拍了上去。
“啊!!”
孟毓刚坐下,又受惊似地跳了起来,捂住自己的胸膛,满脸通红。
“你摸哪呢?”
魏鸢也怒:“谁摸你了,离我远点,谁叫你坐的离我那么近。”
孟毓梗着脖子:“你叫我过来,又叫我离你远点,你到底有没有个准。”
想了一会儿,孟毓实在委屈,“今天也是,你没听到那人怎么说我吗,凭什么我不可以动手?”
“动手?”魏鸢冷笑一声,“你什么身份自己心里不清楚?”
孟毓心底怔愣,一瞬间想要张口说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说什么呢,说打心底觉得魏鸢会给他撑腰,所以毫无顾忌,却没想到这人不仅言语毫不偏颇,反而处处关照那个嘴欠的小子?
烈日当头,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魏鸢一句话就将他从这些假装顺遂,又短暂快乐的日子里清醒过来。
不过一丘之貉,软刀子和硬刀子之分罢了。
……想的明白,孟毓心底还是泛起细密的疼痛,离着魏鸢不远坐下,闷不吭声地抱紧双腿。
“怎么,气哭了?”
魏鸢气顺了,终于肯屈尊动弹两下,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弯腰凑近孟毓。
孟毓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疏离的冷香,抬头便在那双明艳眸子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难道是来哄自己了?看来魏鸢也不是那么坏。
他心头激动,脸颊微红,“没有。”
砰——
大腿上又挨了一脚,魏鸢双手抱胸,嫌弃之味溢于言表。
“没有还不赶紧穿衣服去,光着膀子像什么样子!”
孟毓:“……”
魏鸢施施然从旁边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挡在头顶,率下走下台阶,回头催促他。
“赶紧的,跟我去藏书阁理书。”
啊啊啊啊。
孟毓气得捶胸顿足,对着天空打了一顿拳法,捞过衣服披在身上,追着魏鸢而去。
“你等等我,我后背还疼着呢。”
“去找莲落给你上药,我就等一炷香,一炷香不来你就给我写三千字道歉信。”
“走到藏书阁就要一炷香啊。”
“……”
“两千字,我上次的还没有写完。”
“四千。”
“我写我写,我搬完就去写还不行吗?”
……
砰——
一声巨响在耳畔炸开,面上一阵冰凉,魏鸢蓦地从床上惊醒。
外面嘶喊声震天,冷落空寂的长风顺着破了洞的墙壁惯进来,吹得整个屋子犹如冰窖一般。
定北军杀进来了。
额头一阵剧痛,魏鸢撑着床头,眸中罕见地划过一丝茫然。
怎么突然睡着了,又怎么会突然梦到那个时候?
“主子。”
身后落下一个悄无声息的黑影,莲落脸上没什么表情,隔着屏风跪倒在地,“主子,魏无为死了。”
平和的气氛瞬间消散,桌上烛火一闪,魏鸢的声音如刀锋般冷冽。
“你说什么?”
莲落忍不住放轻了语调:“一炷香前在金銮殿自缢。”
言罢,他轻轻一顿,看着屏风后瘦削单薄的身影,竟有一瞬间的不忍,“临死前,下诏,传位给了魏臻”
虚空中仿佛有人对着胸口狠狠一砸,魏鸢眼前一片黑暗,他斡旋多日,此刻又急火攻心,竟一下有些晕眩,险些站立不住。
魏无为!魏无为!
魏臻才三岁,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手掌撑着冰凉的软榻,随后死死捏紧。
莲落眸中闪过一丝忧虑,起身绕过屏风,扶着他慢慢地坐回去,道:“岁丞相没带上他,他怕是吓也要活活吓死了。”
“……”魏鸢咬紧了牙,眸中的痛苦一闪而逝。
莲落忧心忡忡,“主子,定北王已经冲破了雍清门,我们护送您离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攻城的人是孟毓,你以为我还有逃走的机会吗?”
魏鸢食指和中指抵着眉心,轻轻按压,漆黑的眸子中满是冷冽。
莲落一顿,会错了意思,以为他要自戕,顿时半跪在地上,声音都弱了下来。
“主子,总要试一试,留得青山在……”
“闭嘴。”魏鸢终于从那股眩晕中缓和过来,站起身,长袖一甩。
“废物才会想一死了之。”
透过大开的宫门,魏鸢眸中渐渐升起一丝凉意,闭眸凝神,甚至依稀可以听见不远处马蹄隆隆的声音。
“莲落,备酒。”
饶是莲落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出其不意,此刻仍旧有些错愕。
短短一刻,魏鸢已经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
“告诉莲栖,让守在密道和宫殿的暗卫都撤走……”他轻轻地抚摸过自己的面颊,手指顺着瓷白凝滑的肌肤落下来,这是他第一次下这种没有胜算的赌注。
他要赌,赌那个杀名赫赫的年轻将军,不会真的杀死他。
魏鸢低头呢喃。
孟毓,孟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