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迷宫]自由身》醉猫七日

39、降落丹佛

　　时间就像在雪地里的血液一般静静流淌。一切都呈现出炽烈的红色，一切都在默默融化。太阳升起来了，接着落下，然后又升起。舷窗外，一圈浅浅的阳光穿过云层，如同点燃的烟头。
　　诺莉自己永远一支烟也不会抽——它们跟虚荣心紧密相连——而且她怕火。
　　丹尼尔从某个座舱里掏出一个大箱子，很老套的衣服，至少能让他们看起来不像个逃犯。老旧的闻起来像一块发霉的面包的格子衫，。牛仔裤皱得像擦过果酱的抹布。
　　“一人一份档案，假的，当然。”
　　“伊莎贝拉·雷兹尼亚斯？”诺莉看着上面的名字，“什么鬼？”
　　“威尔·坎宁安？”盖里在她一旁闷闷地说道。
　　“威尔，伊莎贝拉都准备好了吗？”‘路易斯’问道，假装没有听见两人的抱怨。他们站在博格飞船外面，在货舱门的斜坡下，离有着一扇大铁门的水泥墙只有数百英尺远。
　　阳光刺眼，围墙里的玻璃幕布反射出亮光，三个人站在一起凝视着丹佛城。
　　好像我很久以前说到过，诺莉的名声就和美国老式乡舍的窗户一样破烂，而那些老派的、以沃尔图里为首的吸血鬼们又格外注重名誉，表面上不肯承认她，私下里自然是不会来同她来往。
　　造成这一点的原因数不清楚，但主要是两个：一是，她的转化过程并不光彩；二是，她不惧怕阳光——在阳光下她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不必穿着厚重的斗篷来回走动，也不必在夜晚走出巢穴，引起那些吸血鬼的嫉妒。
　　诺莉抬头看着那堵墙。这墙让她想起了迷宫，然后关于那地方的记忆突然袭来——纽特，她现在更想去焦土区了，可丹尼尔是对的。她一遍遍询问他，他也一遍遍耐心同她讲。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把这些免疫者接走还是怎么样呢？要我说，丹佛是你从长计议的好地方。”
　　她去了也做不了什么——这念头已经根深蒂固了——只剩下一点子侥幸残存着，她现在很感激那些墙上空无一物。
　　往大门走的路好像无比漫长，随着他们三个人一步步走近，那巨墙和大门变得越来越高耸入云。待他们真的到达那大门脚下的时候，一阵电子嗡嗡声不知从哪儿传来，然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报上你们的名字和事由。”
　　‘路易斯’大声回答：“我叫路易斯·昆汀，这两个人都是我的伙伴，伊莎贝拉·雷兹尼亚斯和威尔·坎宁安，我们是来收集信息和进行田野测试的。我是得到授权的博格飞船飞行员，我身上带着所有相关的证明材料，你们可以检查一下。”
　　他从后面的口袋拿出一打信息卡，对着墙上的摄像头举起来。
　　“请等等。”那个声音下令道。
　　她一边等着，一边神游，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接着空气中传来一阵咔嗒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其中一扇铁门往外旋开了，铰链吱嘎响着。狭长的过道里空无一人，尽头处立着另一堵高墙，墙上又是一组门。不过，那几扇门看起来更现代一些，右边水泥墙上还嵌着几块屏幕和嵌板。
　　“走！”‘路易斯’说。
　　他穿过那道敞开的门，一副天天在这儿出入的神气。‘伊莎贝拉’和‘威尔’跟在他后面，走到外墙边，停了下来。刚才在另一边看到的这些屏幕和嵌板走近一看，却显得很复杂。
　　‘路易斯’摁了一下最大的仪表板上的一个按钮，然后就开始输入他们的假名和身份号码。他还键入了其他几条信息，然后就把信息卡塞进一个大槽里。
　　‘伊莎贝拉’漫无目的地站着，四周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的东西。
　　女士的声音又传来了。
　　“材料准备就绪，请移步到病毒检测站。”
　　“他们会在你的脖子上扎一下，别担心。”
　　‘路易斯’走到右边，墙上打开了一块嵌板，她眼看着一个机器手臂伸了出来。这是一个奇怪的装置，上面有一些看起来像眼窝的凹槽。‘路易斯’向前倾，脸贴在机器上。他的眼睛刚对上凹槽，一根细线像蛇一样伸出来，扎进他的脖子。一阵咝咝声和嘀嗒声之后，细线缩进那装置里，他退后，走开。
　　诺莉开始紧张起来，因为那细软的针头绝对不会传进她坚硬的皮肤，也许会弹开，或者——
　　“下一个。”那女士宣布说。
　　‘威尔’走过去，脖子上也扎了一下。
　　整个嵌板又转回到墙上，‘威尔’刚用过的装置就消失了，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她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活像一条翻了白肚的鱼，张着嘴巴却对空气毫无反应。‘路易斯’担忧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见了那机器的模样如同遇到了魔鬼一般。
　　“贝拉？”
　　那女士终于又开口说话了：“你们都通过了VCT检查，并被确定有免疫力。你们也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在丹佛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机会，但不要在外面满大街地宣扬。这里每个人都很健康，都没有感染病毒，但还是有很多人对有免疫者不那么友好。”
　　诺莉吃了一惊，其余两个人和她同样惊讶。
　　“我们来这儿是要完成几个简单的任务，然后我们就出去，大概一周左右，”‘路易斯’快速地说，“希望我们能保住这个小......秘密。”
　　一阵响亮的嘟嘟声吓了一跳，原来是大门滑开了。又出现了一条走廊，墙面都是金属。尽头也是一道紧闭的门。
　　诺莉想，这种情形还会持续多久？
　　“请一个一个地进入检测器。”那女的命令道。她的声音好像一直跟着他们到了这条走廊，“第一个是昆汀先生。”
　　丹尼尔走进那个小空间，门就哗啦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刚才怎么回事？”盖里凑过来问她。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嗡嗡的警报声又响了，门接着打开，丹尼尔已经不在里面了。
　　“下一个是雷兹尼亚斯女士。”
　　“如果到了那头我看不到你，”她神采奕奕地作出一副庄严的样子，“记住，我爱你。”
　　看到盖里翻白眼，她一阵窃笑，前脚刚踏进去，身后的门就关上了。几声低沉的哔哔声响起，她便感到一股气流涌来，然后前面的门就滑开了。
　　乱糟糟，到处都是人。
　　一个戴墨镜的男人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从他不时地朝入口投去目光来看——他在等人。几个不伦不类的姑娘从他身边经过，大声嬉笑着，这是十分钟里的第三次。如果丹尼尔再不出现，他就要撕开这些女孩的喉咙，他舔舔牙齿——觉得这是让她们闭嘴的最好方式。
　　终于，他瞧见了丹尼尔，他老了很多——蓄了胡子，但眼睛还有着活气，看起来他很适合在世界各地东跑西跑；接着是从入口里又出现一个女孩，她打量着四周，这是个新面孔——吉米想着。
　　当吉米瞧见了她的脸——那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是的，他曾冥思苦想的那张面庞——就好像他一脚踏空了似的直直要掉进深渊，就好像从她身上有一股未曾预料的惊喜，他能尝到这种来自内心的喜悦，紧张不安揪扯着他的胸腔，就在她看向他那边时，吉米立刻把头转开，把视线落到挂着老旧衣服的潮牌店里。
　　接着一股冲动勒令他站在原地听他们交谈。
　　“感觉不坏吧？”丹尼尔问。
　　“我有些喜欢了。”男孩说。
　　“这变化真大，我有十年没回来了，”丹尼尔张开双手，对周围指指点点，“我在想吉米在哪里，他会带我们去找汉斯。”
　　“吉米是谁？”她开口了。
　　一个穿黑色夹克的人朝他们走过来，眼睛紧盯着丹尼尔，他看上去挺高兴。
　　“嘿！”这个陌生人张着双臂走过来，给丹尼尔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的手背擦过诺莉的脸颊，“好久不见。”
　　“你还没变啊，”丹尼尔摇着他的肩膀，同他亲热地握手，“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我们都非常不错，”他戴着墨镜，耳朵上打着耳环，留着短发，手上戴着骷髅戒指，像个落魄低调的嬉皮士，“我去圭亚那跑了一趟，‘锐饮’能买个好价钱。最近查得严，都是走下路来的。”
　　“这是吉米，我们很多年交情了，”丹尼尔拍着那人的肩膀，“吉米，这是诺莉和盖里。”
　　“你们好，”吉米嘴里嚼着泡泡糖，整个人松松垮垮的，他打量着诺莉和盖里，心里认定了这两人绝不是情侣，“那我们走？汉斯又换了个地方。”
　　“他又搬家了？”
　　“你也不回来，当然不知道了，你猜格蕾丝长得多高了？”
　　诺莉听着他们说话，看向头顶的高高的玻璃天花板，洒进大片阳光。透过一个角落，她看见几栋摩天大楼的顶端，不过这些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她在‘陷落纽约’看到的。那辆斯巴鲁快速穿过停车场，如同煎锅上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那样滑动漂移，在身后留下了比柏油路颜色更深一层的一抹橡胶。
　　“老兄！悠着点，我心脏不如以前了。”
　　“我叫吉米，”等红灯的时候，他又转过来，伸出手。说实在的，他实在是紧张，他想知道诺莉能不能认出他来，“吉米·布莱克。”
　　盖里同他握了一下，吉米向她转过来，诺莉哂笑了一下，也同他握住——她犹豫的样子仿佛他的手上沾满了病毒——这不是她期待中的触碰。
　　他的皮肤非常光滑，但温度不对，并不冰冷。
　　她的手感觉就像摸到了滚烫的炉子。于是倒吸一口凉气，猛然抽了回来。由于惯性的作用，她一头撞在了后座一侧的窗玻璃上，虽然玻璃安然无恙，但她却被撞得眼冒金星。诺莉捂住脑袋。
　　“诺莉，你没事吧？”
　　吉米停止咀嚼那块糖果，他慢慢地收回手，好像稍微快一点手就会断掉。有意思，她是吸血鬼，和我一样，一个怪胎，或者是怪物。怪不得，吉米转回去看路，怪不得我会喜欢上她，我们是同类。
　　“丹尼尔——”吉米拉着长音，“你带回来一个宝贝。”
　　“什么？”
　　诺莉背靠座位，往窗外看。她浑身紧绷着，吉米是个吸血鬼，她已经很久没有遇见同类了，她一直在小心避开那些成员。
　　“你个老家伙，”吉米踩下油门，车子动了一点，又亮起红灯，“我们会没事的，既然你们已经到这儿了，灾难总部就很难追上来。”他有点欢快过度了，甚至已经开始想象他和诺莉的美好未来，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他还没见过其他吸血鬼，“融入这个城市比你想象的要容易，放松好了。”
　　穿过丹佛，一路的情景都让她屏住呼吸。
　　她记得曾见过头上飞翔的机器——无人驾驶但全副武装的警察飞机，大家都把它们称为警察机器。但是有许多东西只存在她的记忆中：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壮观气派的全息广告，川流不息的人群。
　　“看起来不错吧，丹佛比以前好太多了，我们有高中、大学、保险公司、银行，所有这些足够维持一个城市的运转，”吉米自顾自地说着，“我们先去找汉斯，他刚搬到新地方——我给他找的，不用说谢谢，丹尼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可没说——”他嘟囔着。
　　“格蕾丝在上高中，她学得很不错，生物、化学名列前茅，但历史什么的就不太行了。”
　　“跟她妈妈一样，”丹尼尔摆弄着手里的平板，“多少年了，我估计她都认不出来我了。”他伸出手挠着下巴的胡须。
　　随着他们驶过拥挤的街道，她突然觉得也许世界并没有那么糟糕。这里是一个完整的社区，成千上万的人在过着平常的生活。但车继续往前开，她起初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慢慢开始凸显出来——
　　——几乎每个人都很不安。他们好像在相互躲闪，但却不只是出于礼貌。倒像是采取一切措施来尽量躲开别人，就好像刚才在商场一样，很多人一边走一边戴着面具或者拿着破布掩住嘴巴和鼻子。
　　“病毒现在都能通过空气传播了。差不多过几天，正义军会来找你们，”吉米摇开车窗，把口香糖吐出去，“等盖里记忆恢复了，我就给你们再找个地方住，在那里等着他们就好了。”
　　“看起来我没得选择，是不是？”
　　“什么？”
　　“没人问过我想不想恢复记忆。”
　　大楼的墙壁上胡乱贴满了海报和广告，很多已经被撕毁或者被喷漆乱涂乱画。有些警告人们小心闪焰症，有些告诉人们遇到感染者时该采取什么措施。
　　“盖里，恢复记忆是件好事——”丹尼尔关掉平板。
　　“我可不这么觉得。”
　　“你在飞船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是怎么了？”吉米又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我计划里可不包括给非正义军成员提供保护。”
　　“冷静，吉米。”
　　一张海报上有个头发向后梳的面无表情的女人的特写，下面写着“佩吉总理爱你们”的口号。汽车一路驶过，诺莉注意到海报上的她都大同小异——大多都被涂鸦覆盖了。在魔鬼角和愚蠢胡覆盖下，很难看出她究竟长什么样。
　　“这不重要，”诺莉翘起一条腿，“而且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我们去找汉斯。”
　　“我听这女孩的。”
　　吉米把一条胳膊伸出窗外，他期待她听了这话的反应，于是透过后视镜瞧她，后者的额头正贴着车窗，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她似乎正尝试脱离这一切。
　　她那长长的、浓密的褐色头发披散在肩头，黑色的瞳孔映出不断变换的街景——大概几周没有进食了。吉米瞪大了眼睛，因为只有当有光线直射她的脸颊——使那轮廓变得清晰时，他才能确定这些疤痕的存在。
　　“看路！吉米！”丹尼尔在他身边吼道，他赶紧踩下刹车，几乎要碰到前面那辆车的尾巴。
　　“走神了，”他怯怯地说，像偷了糖果又被大人抓包的孩子。
　　吉米一会盯着路，一会把目光移到诺莉的脸上。现在他可以拍着胸脯说，疤痕是她身上最主要的特征。他很难把目光从她被蹂躏过的脖颈和下巴下移开，无法相信——即便是吸血鬼的喉咙也会遭受这么多的嗤咬。
　　他想到这儿——本能地摆出防御性的姿势——任何第一次见到诺莉的吸血鬼都会有同样的反应。这些伤疤就像最显眼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危险！到底有多少吸血鬼曾试图杀了她？几百？几千？
　　诺莉靠着车窗，道路坑洼不平，全都通过玻璃的振动传导至她的身体。她突然坐直身子，盯着后视镜，吉米的墨镜转回去，她嘴边挂起无声冷笑时，这些疑问和数字被迫从吉米的脑中褪去。
　　吉米尴尬地开着车，他倒不是怕她，只是没想好怎么同她搭话。诺莉转过头，盖里扯着裤子上的线头，丹尼尔用平板看着以前的电视节目。
　　某种警卫人员成群地在街上巡逻：成百上千个，都穿着红衬衫，戴着防毒面具，一手拿着武器，另一只手则拿着病毒检测装置，跟诺莉进城前见过的一样，只是型号小一些。他们离外层的隔离墙越远，街道越显得脏，到处都是垃圾，窗户玻璃也被打碎，几乎每扇墙上都满是各种涂鸦。尽管阳光从高高的窗户上折射开来，这个地方依然显得一片黑暗。
　　“那些红衬衫是警卫员，晚上有宵禁。如果不是这么严，丹佛也要沦陷了。”
　　出租车转入一个小巷，里面空无一人。到了一栋至少有二十层楼高的混凝土大楼边，车子停了下来。
　　啪！啪！
　　空气发出咝咝的声音。
　　车身下沉。
　　汽车引擎发出“叮当叮当叮当叮当”的声音。
　　他们全都钻出来后，吉米指着一个最近的楼梯说：“2792号就在这里，在二楼。”
　　“看起来很有家的感觉啊。”丹尼尔伸了下胳膊。
　　“你回来了才叫家。要不然只能是住所。”
　　诺莉忍不住在心里点头称是，她想着自己在纽约上东区的宅邸，那里永远都不是家，更何况她只是一只稍稍落脚的流浪汉。这地方一点儿也说不上好看，布满涂鸦的单调乏味的灰色砖墙，谁知道上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走吧，汉斯和苏菲他们做了午餐，”吉米瞧了瞧他们，他把视线在诺莉身上多放了一会儿，在她抬起眼睛的前一刻移开了，“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