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迷宫]自由身》醉猫七日

13、悬崖迷失

　　诺莉信步走在迷宫里，无视和她共存的格里弗，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恐慌或者激动，似乎把这里看做一座人迹罕至的旧时代花园。格里弗们发出的声音像来自一座油污的老旧工厂的发动机在咆哮，仿佛起重机上不停转动的沉重铁链，发出咔咔的声响。焦臭味弥漫在不祥的黑夜中。

　　她小心地贴着墙边走，格里弗就像是实验失败的产物——半是动物，半是机器，身体起伏着，像一条巨大的鼻涕虫，身上稀疏地分布着带有发亮黏液的毛发，呼吸时身体怪异地抖动着。看不清它哪儿是头，哪儿是尾，只知道大概六英尺长，四英尺宽。

　　诺莉侧身避开它们，她没有呼吸也没有温度，仅凭它们早已退化的器官是无法意识到其他生物的存在的。

　　每过十到十五秒，就有尖锐的金属钉刺从那球状的身体里突兀地冒出来，那格里弗一下缩成个球往前翻滚。滚一会儿就停下来，仿佛在整顿身体内部的零件，那些刺又缩回潮湿的皮肤里，还响起一声沉闷的声音。它就这么重复着这个过程，每次只前进个几英尺。

　　为什么人类要造出这样一个诡异的东西？

　　她活得越久，却又觉得对这世界所知愈少。

　　她穿过三条走廊，拐向左边，又转向右面，一路上手指滑过坑洼的墙面，直到走廊尽头等着她的并不是另一堵墙，而是一处空地。左右两面被青藤覆盖的墙似乎除了头顶上的天空，没有和任何东西连接——迷宫到此为止。

　　悬崖，这就是珉豪和托马斯把格里弗处理掉的地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空旷迂腐和虚无缥缈。这景象诡谲，仿佛她正站在宇宙的边缘。

　　一股腾升而来的不由分说的眩晕在她周身缭绕，几乎要吸引她直直地朝下跌去。

　　诺莉伸手捡起身旁的一块石头，她用力把它扔下悬崖，过了几秒，传来石块落地的声音。

　　“看，”自言自语的毛病再次找到出口，“这次石头没有消失，不是吗？”

　　诺莉找来石头小心地掷向左边——墙与悬崖相接的地方。粗糙的石块跌落下去。跌落，直到消失在灰色的虚无之中。她不断地投掷，一个比一个远大约一英尺。所有的石头都落入了深渊。诺莉不停向外扔——她的速度极快——以至于轨迹渐渐形成了一条线，最远到了悬崖十几英尺之外的地方。接下来，她将轨迹向右移动一英尺，重新开始。

　　所有的石块都坠落下去。一条轨迹接着一条轨迹。石头纷纷落下。她扔出的石头已经足够覆盖左半边的整个区域，远及任何人和东西所能跳跃的最远距离。诺莉眯起眼睛，小心地观察着任何一块石头的轨迹，吸血鬼的体征使她不会感到疲惫，自然大大延长产生沮丧感的时刻。

　　诺莉捡起地上的最后一块石头——大块头，是从墙上的石缝里掉落下来的。这块石头从诺莉手上向前飞去，差不多在悬崖线的正中央，开始向深渊中坠落。正在这时，它消失了，仿佛落入了水面或是迷雾之中。

　　前一秒钟它还在坠落，下一秒钟就不见了踪影。

　　探寻未知的过程本就是一种理解。她赶紧找来更多的石头，棕色的发丝在她的身后飘动，散发着喜悦和对未知的狂喜。她瞄准同一处和四周的每一寸地方。诺莉感到吃惊——石头消失的区域只有几英尺见方。在空中的小方块，她努力将距离与方位记在心中。

　　“如果我能跳过去——”

　　天快亮了，她咬咬牙，微微弯下身子，双脚蹬地——脚尖的力量掀起几片坚硬无比的石块——像一个跳水运动员一样朝着漂浮的方块跳了下去。一阵冰冷掠过皮肤，窜向全身，仿佛刚从冰冻的湖面跳出来一样。在那一刻，周围变得漆黑。她收到来自各个方向的强烈挤压，根本透不过起来，胸口如同被几道火圈禁锢着，她不得不缩紧整个身体——动弹不得。她的眼球被挤回会脑袋里，耳膜压进了头颅的深处，接着——

　　周围的世界更加黑暗。瞳孔扩大——自己正身处一个高三米左右的石质圆筒中。内壁潮湿，覆盖着光亮的油污，在她面前延伸好几十米，直至消失在黑暗中。诺莉从她进来的地方向上凝视——看起来就像一扇正方形窗户，通往广袤、接近清晨的天空。

　　隧道向下一两米处有一小块油乎乎的方形玻璃，发出暗绿色的光。玻璃下方有一个键盘，嵌在墙上，角度刚好可以让人轻松地站着输入内容。

　　“这是要做什么？”诺莉往前迈了两步，脚尖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伸手把它摸起来，匕首——她先前留给托马斯的那把。

　　就是这里了，就好像有人提前跑到了终点，带回一条充满价值的信息。她笃定，至少在她之前，还没有哪一个脆弱的空地人能完好无损地发现悬崖之下的秘密。

　　从洞里出来时，她没有感受到压迫感。应该是用力过猛，整个人在那条石道上滑行了几米。她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如同死了一般，接下来她开始浑身颤抖——翻过身，整个人仰躺在地上。她在笑，好像有人在她坚硬的胸口下面安了一个弹簧，脸上浮现一股很罕见的、有着永恒生命的笑容。

　　诺莉快走到大门时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应该去牢房，她赶紧收住脚步。牢房位于大屋和北墙之间，隐藏在一片许久未经修剪、长得乱七八糟的灌木丛后面，这牢房其实是一栋粗糙的混凝土建筑，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上面钉着几根横条，以及一扇用生了锈的金属锁锁起的木门，仿佛黑暗世纪的产物。

　　诺莉从北墙上跳下来，她抬起头，纽特正坐在牢房前的空地上看着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该死，诺莉以为他这会儿正躺在温暖的睡袋中熟睡。

　　“早上好，纽特。”诺莉用她自认为轻松愉快的语调说道。

　　“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他生气地压低声音，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她面前，她罕见地畏缩了一下，“我每次夜里睁开眼睛看见你不在身边——”

　　“对不起，纽特，但是我只是——”诺莉从没见过纽特这幅样子，他浑身肌肉紧绷着，青筋在太阳穴跳动。“等等，什么叫做‘每次’？”

　　他深吸一口气，撇开头不去看她的脸。一阵复杂的情绪正从她的头顶沿着每一根神经蔓延至全身，这使得她的目光不再清晰，只能瞧见跟在自己身后或者躲在草窠里的模糊不清。

　　“你跟踪我？”

　　“如果你把深夜寻找失踪女友当做跟踪的话——”

　　“哦，得了。”她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这让纽特更加抓狂，他刚刚有一瞬间的抱歉现在由于她那副态度已经烟消云散了。“我们能晚点再讨论这件事情吗？听着，我在悬崖发现了一些东西，我需要和珉豪讨论一下。难道我们要把整个早上都浪费掉吗？”

　　“对不起，”可诺莉听不出一丁点抱歉，“我是不是妨碍到你拯救空地人了？”

　　“别把火撒到我身上，你们在这里待了两年都没发现悬崖有什么不同吗？”

　　“哦，你又责怪起我们来了！你才违反了规定。”

　　“是啊，但是我发现了突破口啊，所以违反一下规定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或许你们应该合理利用被流放到迷宫的那些人，让他们看看晚上的迷宫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而不是把他们喂给那些格里弗。”

　　“不要说死者坏话！”

　　“我在晚上出去，是为了搜寻悬崖，我是为了所有人做这件事情，现在我有了不小的进展，难道你不应该表示支持吗？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认为你应该遵守秩序，为什么不能过两天再去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这里就快死了，如果传送箱不按时送达，你们能在这里活多久呢？异变正在发生，除了争分夺秒什么都做不了！”

　　“你以为我不关心这些人的命运吗？我是第一批来的人，我从头到尾都在这里，我也比你更了解这里的情况，我同样更加清楚秩序的重要性！”

　　“那你就应该记住，我从来都不属于这里，别用你们的规矩把我困住，你们做不到，永远都是！”

　　纽特咬着牙，为她说出这种决绝的话感到无比心痛，又为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气恼——她明明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真想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剖出来，扔到她面前，让她一件一件地认领，“你是觉得我在为你违反规定而和你斤斤计较吗？根本不是，我在生气！因为你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她的胃都会骤然抽搐，就像被打了一个紧紧的结一样，这个死结不安分，顺着管道跑进她的嗓子里，使她哽住——纽特说得对，她的确有隐瞒。如果她的过去是光明正大的，她也不用一直像个暗角的老鼠东躲西藏。

　　“你受伤了？”他终于打破沉默。

　　“什么？不，”她意识到他指的是她身上的尘土和粘液，“那不是。”

　　“听我说，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小心翼翼地注视她，“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你昨晚做了什么。如果你想找珉豪谈一谈，我会先跟他打声招呼。我想你现在能平静一点了，然后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关于你没有告诉我的事情，我想我有必要了解。”

　　这些话激怒了她。

　　“不，”她弯下腰，又直起来，“不，你什么都不用做。”她本来是没想笑出来的，可脸上的肌肉突然有了主体性，牵扯起来，让她露出一抹笑意，“并且你没有必要来了解我，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有关我的所有事情。你自以为自己是对的，你是最无辜的，你是受害者，但是，我——哦，纽特，你对我一无所知，你根本不了解我。而且，”她扬起两只胳膊，又让它们自由落体，“就算我告诉你，你也根本不会理解。”

　　“诺莉——”

　　“行了，别说了。”她显出不耐烦来，“你大可以继续跟踪我，但你绝对不会明白任何东西。”

　　“你去哪儿？”

　　“找一个能做主的人！”

　　“我们以前也往悬崖下投过东西，”珉豪说，“怎么会没有发现呢？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东西消失，从来没有。”

　　“因为你不是我，”诺莉耸耸肩。

　　“随便你，”他拿出本子和笔，“你能把那个地方画出来吗？”

　　“可以，你们应该把常春藤扔进去，之后顺着那个地方跳过去就行。”

　　“怪不得我们没有发现，”珉豪一面看一面嘀咕，“它的范围太小。”

　　“里面有键盘和屏幕，大概是要输入什么东西。”

　　“你怎么那么清楚？”

　　那把匕首堵住他的嘴，那原本是插在一只格里弗身上。

　　“它就在鬼火洞里。”

　　“鬼火洞，”珉豪把匕首抛在空中又接住，“你给它起了一个名字。”

　　“我觉得挺合适的。”

　　“好吧，美丽的小姐，我会去看看那地方，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好好关禁闭吧。”这句话带着讥讽，带着刺，带着针，“你会没事的。纽特小天使怎么会舍得他的女友受委屈呢？”

　　她不想听，她很生气。她真想掰开他的嘴，把那灵巧得让人抓狂的舌头拔出来，扔给贪馋的猪。但她是个成年人，而且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了。

　　“好的。再见，珉豪。”

　　“等你出来时再见。”

　　浑蛋。

　　正因为如此，珉豪很讨她喜欢。

　　然后，现在是时候，要去到牢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