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烛下书生

5、大相国寺

　　话一出口，王伏寿冷汗都快下来了，慌忙道，“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圣上有自己的用意，老奴扶您上车，您先稳稳神儿。”

　　萧翎自己也有些后悔，可话已出口，没法子找补。是以，王伏寿话里递了个台阶，萧翎顺着就下了。

　　车里空间很大，前后被隔成两个单间，前车厢正中央小几摆满了点心和瓜果，后车厢妆镜、妆奁一应俱全，角落里跪着一个宫女，显然是来伺候萧翎更衣的。

　　王伏寿跟着上了车，抬手挥退了那宫女。末了，伺候着萧翎净手，用了参茶。

　　萧翎啜饮着参茶，不发一言。

　　王伏寿眼观鼻口观心地跪坐在下首，苍老松弛的眼皮下垂，配上那圆滚滚的身子，像极了弥勒佛。

　　忽的，一声抽泣声打破了寂静，王伏寿那小眼睛机敏的向上一瞟，瞧见萧翎眼角微红，眼里蓄满了泪水，要掉不掉。

　　“王伴伴，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说，父皇真是厌弃了我不成？怎的连宫都不让我回，急匆匆便召我去大相国寺？”萧翎掏出锦帕拭了拭眼角，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那声“王伴伴”一出口，王伏寿也不由怔楞了，萧翎和太子幼时确实是这么唤他的，只是长大后便再没唤过，如今，猛地再听见，心里难免酸涩。

　　“殿下莫要伤心，您从前是最得圣心的。”王伏寿叹道，“这些年，您不在，圣上也时常会问两句，老奴瞧着绝不是厌弃。”

　　“可为何，五年间，每逢年关，我都上疏恳求回京，父皇要么留中不发，要么直接驳回，言辞冰冷，诘问我可知罪？”眼角泪珠滑落，萧翎泣不成声。

　　王伏寿亦是红了眼眶，“圣上心里还是想念殿下的，天下间哪有父母不想儿女承欢膝下呢？只是太子年关回京述职，这.......这您就不太适合出现了不是......您莫要赌气，您这次好好认个错，服个软，也哭上一哭，圣上说不准就心软了呢？”

　　“我并非赌气......”萧翎喃喃道，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恨帝王心狠，舐犊之情竟不能动摇他半分......”

　　王伏寿并未听见萧翎后半句，仍旧劝慰道，“殿下，老奴斗胆劝您一句，当年您和太子那事儿......您就当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让那事儿过去吧。老奴猜测，圣上是存了轻轻放下的心的，不然也不会......”

　　萧翎睫毛一颤，抬眼望向王伏寿，追问，“也不会什么？”

　　王伏寿眼一闭心一横，道，“今日大相国寺虞国公做东办泼墨宴，圣上怕是存了为公主择婿的心思。”

　　择婿？！！好一招釜底抽薪！

　　萧翎心中大震，心思急转，垂眸敛下思绪。拿锦帕擦拭泪水，掩下眸中恨意，道，“王伴伴的话，我记着了，且留我一人静静。”

　　王伏寿甫一出门，萧翎便狠狠掷下手帕，面色冰冷，眸间哪还有刚才半分泫然欲泣。

　　皇后那边谋划着立太子妃，圣上打算给她择婿，将她和太子各个击破，这对帝后的手段可真是如出一辙。

　　若是五年前，依她的性子估计早就不管不顾的闹将开了。

　　五年的冷遇，萧翎从里面学到的不少，一如此刻，明明心里恨得发疯，却还是收敛了脾气，细细考量局势。

　　王伏寿嘴里的话，过于夸大，但至少也让她明白，圣上是想要两全的，既然这样，她就装痴卖乖，说些昧心话又如何？

　　回京不易，她必须要好好把握。想到此，萧翎便不再郁结，撩开车帘，唤了婢女进来伺候更衣。

　　后车厢里准备的衣服都是按她从前喜好备下的，她从前好红衣，车厢里大多都是红衣，只是这些年心气败了许多，便不太喜欢这样的刺眼鲜红。

　　她指了指最下层的黑底烫金长裙，裙摆是大片金线织就的玄鸟，那婢女乖觉地伺候萧翎换上。

　　一头乌发被宫女灵巧的双手挽了高髻，金玉玄鸟头面，玄鸟嘴中衔着一颗圆润的东珠，连着长长的流苏垂在额间。眉尾微微上挑，越发称得萧翎容色慑人。

　　从十里亭去大相国寺也就半日路程，陆九扬等人接到萧翎时是正午，按理说傍晚便该到了，偏生萧翎是个难伺候的，马车快了不行，慢了不行，晃了不行，马蹄声太大不行.......

　　马夫被挑剔的战战兢兢，王伏寿心里只后悔，出门的时候应该带着从前萧翎用惯的马夫来。

　　陆九扬看着日头越发偏了，车队行进着实太慢，皱着眉向王伏寿请示道，“王公公，这么走下去，天黑也到不了，圣上若是等急了......”

　　话没说完，就被王伏寿摆手打断，王伏寿一甩拂尘，压着嗓子说道，“这位主儿被圣上冷了太久，心里憋着气儿呢，今个出门前圣上亲口交代了，随她折腾。所以啊，今个儿公主说让慢慢走，咱们就得慢慢走，咱家可不敢拂了公主的意思。”

　　陆九扬犯了难，想了想只好命一名扈从先快马去大相国寺报个信，车队还是龟速前进。

　　途中路过镇上酒楼，萧翎还命车队休整，说要用膳。

　　当时，萧翎扶着婢女的手，提着裙摆下车，陆九扬站在一旁，看见萧翎白皙修长的手提着绣了大片衮金玄鸟的裙摆，指节攥着玄鸟尾羽的部分，露出的纤细手腕戴着水绿色玉镯，晶莹剔透，酒楼的灯光映在她身上，陆九扬呼吸一窒。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萧翎斜斜地瞥了陆九扬一眼，若是平日里的淡妆便罢，偏生方才她用重紫石在眼尾处细细晕染，眉尾上挑，眼波流转间，像是地府里的艳鬼，容色昳丽下掩映着致命的杀机。

　　陆九扬登时便清醒了，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道，长公主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太危险。

　　这次王伏寿可不敢再让萧翎挑剔了，忙不迭地跑去后厨，将忌嘴的跟厨子一一交代了，看见萧翎安安生生用完了一碗杏仁粥，王伏寿才松了口气，生怕这位主儿再折腾。

　　等到了寺庙，已经是二更天，车驾一到，萧翎就被人迎着去见圣上了。

　　萧翎前脚进了院子，陆九扬本欲跟着，却看见王伏寿驻足，也乖觉的停了脚步。

　　陆九扬和王伏寿俩人守在院子外，许是觉得太静默，陆九扬道，“王公公，可否同我说说长公主的事情，从前不曾伺候过公主，我怕哪天得罪了贵人。”

　　陆九扬对萧翎了解确实不多，他到御前伺候也只有几年光景，最开始只远远见过萧翎几面，再后来就是替圣上去诏狱传话，彼时萧翎发髻散乱，妆容也被泪水弄得乱七八糟，抱着玉阶尸体嚎哭，仪态风度全然不顾。

　　如今一路接触，陆九扬心中实在无法把现实和记忆里的萧翎当一个人。

　　“这些年公主虽不在宫里，宫里也不许提，咱家就不多说了，你只记得一点，这位可是摘星楼养大的。”王伏寿压低了声音，俯在陆九扬耳边，“扬州大疫那年，是国师带着摘星楼术士和私兵火烧了足足一城的人才止住瘟疫蔓延，难道咱们这位国师能养出来善男信女？”

　　气音几不可闻，陆九扬眼睛露出惊恐，“什么？我此前......”从未听说。

　　王伏寿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一甩拂尘，道，“活人哪知道死人的事儿呢？陆统领，日后办差遇到公主，你可千万得敬着，这位主子可不像寻常的主子好说话。”

　　陆九扬听着王伏寿的交代，又想起五年前诏狱那一晚，萧翎状如索命恶鬼，声音嘶哑着要五十多个宫人给玉阶陪葬的模样，在她眼里人命竟然轻贱如斯，陆九扬只觉得不寒而栗，打定主意，以后离这个危险的女人远一点。

　　只是......

　　“公主何故五年未曾归宫，我瞧着，当初像是被圣上斥责出京。”陆九扬小心的问道。

　　王伏寿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主子们的事儿，咱们哪儿知道，便是知道那也是不知道。”

　　“王公公高见，谢过公公提点。”陆九扬拱手道谢。

　　两人守在院子外，眼观鼻口观心，直到残夜将明，烛泪半干，屋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萧翎一只手拿着帕子捂住口鼻，慢慢踱步而出，眼眶通红，泪痕未干，行至陆九扬跟前时，她突然顿住。

　　陆九扬低着头，只见那衮金玄鸟停在眼前，金线织就，泫然欲飞。

　　“陆统领......”也许是捂着手帕的缘故，萧翎声音有些沉闷，“劳烦带本宫去厢房休憩。”

　　陆九扬低头应是，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按着腰侧刀柄，引萧翎离开。

　　此时，黑夜尚未褪去，黎明未曾到来，远方檐角下，天色犹如黑丝白丝交织，白昼黑夜痴缠难分。

　　“拂晓了......”萧翎喃喃道。

　　陆九扬打定了主意离这位远点，就当没听见，坚决不搭话。

　　“陆统领，本宫说，拂晓了......”萧翎加重了语气。

　　陆九扬，“......殿下慧眼。”

　　萧翎嘴角抽搐：“.......”怕不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