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台》天道茫茫

9、第 9 章

　　寒冬腊月，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穿过京师安定门，缓缓驶向城中。

　　天寒路远，一行人走走停停快一个月才到了京师。前几日京师一带下了雪，郊外土路泥泞难行，一行人苦不堪言。马车过了安定门才稳当了不少，白露凝神色恹恹，在车中闭目养神，赵一苇掀起窗帘好奇地打量着窗外。

　　今日艳阳高照，碧空如洗，招徕客人的旗幡随风飘扬。街道宽阔整洁，两旁商铺鳞次栉比，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衣着鲜亮，路边食肆锅中热气蒸腾，叫卖声不绝于耳，惟有背阴处檐上积雪，悄无声息地昭示冬日严寒。

　　赵一苇忽然赞叹：“京中女子的妆容衣饰果然精致！”

　　白露凝抬眸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看到路边一个云鬓金钗、身姿婀娜的背影，下了马车缓缓步入千金阁中，回头又看到她脸上痴迷的神色，不由得笑道：“京城贵女自然精致，你若是喜欢，等改日我与你同来。”

　　赵一苇闻言微微愣怔，说道：“我用不着，倒是可以给你多挑些。”

　　白露凝立刻说道：“总有用得上的一日，先备着。”

　　赵一苇莞尔一笑，正要开口，却脸色大变，喊道：“停车！停车！”车夫立刻收缰勒马，她跳下马车，焦急万分地在人群中寻找。

　　乔木与白露凝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乔木下马上前来，抓住赵一苇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赵一苇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双唇，眼神空洞看向他，又挣开他的手继续四处张望。

　　赵宴随后赶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赵一苇深吸几口气，低声道：“我看见徐昕了。”

　　刚刚车窗前那个一闪而过的面孔，她看得十分清楚，正是徐昕。

　　没找到人，赵一苇失魂落魄地上了马车，白露凝安慰道：“他来京中也是为了此事，我过几日出义诊时也多帮你打听打听。”

　　说话间车马已至将军府门前，车夫轻唤两人下车。

　　奉国将军府乃是赵宴平定东山之乱后，世宗昭平皇帝钦赐的府邸，十分气派。赵一苇掀起车帘定睛一看，飞檐斗拱之下，一块巨大的匾额上，刻着“奉国将军府”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朱门缓缓打开，两列卫兵鱼贯而出，八字散开，直到门前的石狮停住，齐声高喊：

　　“恭迎将军回府！”

　　赵宴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十分自如地走入正门。赵一苇不自觉绷直后背，紧随其后。一行人仪容整肃，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终于到了客厅坐定。

　　赵宴屏退下人，对赵一苇说道：“徐家那小子既然已到京中，便不难找。眼下的重中之重，是正旦朝贺后的赐宴，那时便知你此次能否留在京城了。”

　　赵一苇点头，可思及钱铮平日里对自己成见颇深，又不免担忧，问道：“此事只靠钱大人能成吗？他平日里最见不得我了。”

　　赵宴斜她一眼，说道：“这能怨人家钱大人吗？要是有人寒冬腊月剪了我的轿帘，骂他两句竖子那是轻的！”

　　赵一苇心中难为情，心虚地狡辩道：“那是他先骂你了。”

　　白露凝潋去笑意，说道：“一苇所言有理，只靠钱大人怕不能万无一失。”

　　赵宴说道：“自然不能只靠他，我在给皇上的奏疏中亦提到要整饬兵备，届时皇上要准奏，必然会留下一苇。”

　　赵一苇问道：“此时要做的就是保证皇上会准奏？”

　　赵宴眼中皆是赞赏，示意她往下说。

　　赵一苇继续说道：“那想来义父跟齐国公也通过信了。”

　　赵宴点了点头，却看到赵一苇仍然凝眸沉思，便问道：“可有不妥？”

　　赵一苇说道：“义父与齐国公向来交往甚密，朝中人尽皆知，皇上自然也知道。为防有好事之徒，还是得寻个更合适的人。”

　　赵宴若有所思，负手踱步，半晌才说道：“说起合适的人选，或许只有佥都御史颜真了，他曾是是天子伴读，后又进士登科，十分得皇上器重。”

　　赵一苇说道：“我看邸报，此人办事十分稳妥，屡次得皇上嘉奖，想来合适。”

　　白露凝闻言，说道：“真是巧了，怀瑾所荐之人也是他。想来他已收到怀瑾书信，明日我与一苇便去见见他。”

　　赵一苇喜出望外，说道：“那就有劳白姐姐了。”

　　连日奔波，车马劳顿，待此事议定，众人皆难掩疲态，各自散去休息了。

　　赵宴深知赵一苇的毛病，临走不放心地叮嘱道：“京中不同西北，规矩繁多，你少作妖。”

　　赵一苇想想刚刚入府的排场，心中也明白一二，连声称是，保证道：“我不会闯祸的。”

　　不会闯祸，但没说不会乱跑。赵一苇换下罩甲，穿了件天青色圆领长袍，小心翼翼从包裹中拿出一个小巧别致的白玉葫芦系在腰间，乍一看去也是个十分风流俊逸的小公子。她在镜前看来看去，理了理衣襟，十分满意地出门去了。

　　在金州时，她和义父派人入京打探过她阿娘留下的地址，常有人在附近监视，此时初到京城若贸然前去，怕是会打草惊蛇。她只能四处闲逛，碰碰运气，若是能再次遇到徐昕也不算白费功夫。徐昕已入京城，她须得尽快找到他。上次在甘州他不愿相认，这次绝不能让他再偷偷溜走，孤身犯险。

　　但她运气实在不佳，逛了几条街也没看到早上那个熟悉的面孔，逛得百无聊赖，正要去附近的酒楼，却突然见前面的人群中一阵骚乱。

　　她扒开人群一看，街道正当中着站在一个两三岁的懵懂幼童，不远处一匹骏马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女子一脸惊慌，挥舞马鞭大喊：“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马蹄就要落到幼童头上，赵一苇顾不上其他，一个箭步冲上那前去将孩子抱在怀中，顺势翻滚到了路边。

　　马发了疯似奋蹄狂奔，赵一苇放下怀中幼童，快跑几步，借力翻身上马，紧紧扼住马缰。骏马扬蹄长嘶，直喘粗气，半晌才渐渐安静下来。赵一苇松开缰绳下马，前来寻人的乔木与段林二人急匆匆上前。

　　“你没事吧？”段林拉起她的手翻开手掌，两条血痕清晰可见，又看向马上的赭衣少女，高声呵斥道：“当街纵马，冲撞行人——”

　　乔木见那女子衣着不似中原装束，胸前缀着兽形玉饰，便立马按住段林肩膀，转头低声对赵一苇说道：“是灵珠郡主。”

　　马背上的女子惊魂未定，下马慌忙地说道：“今日多谢你了！我的马发了疯，我控不住它。”

　　女子声音微微颤抖，赵一苇转过身来，只看到一个麦色肌肤的娇俏少女，发结细辫，缀着五色细珠，一双清澈的眸子正强装镇定地看着她。

　　赵一苇看她慌慌张张，看来并非有意为之，只是那对母子实在无辜，便板起脸说道：“我并无大碍，不过事出突然，他们怕是吓坏了。”说罢便看向了路边已经吓得僵硬的母子二人。

　　灵珠郡主忙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找出钱袋塞给二人，说道：“这些钱都给你们！”

　　赵一苇三人眼见事了，便转身要走，灵珠郡主却又突然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一苇心想既然是一同入京的南平王之女，那迟早也是要认识的，便回头说道：“在下赵一苇。”

　　海灵珠眼神倏然一亮，扬起下巴说道：“我知道你，你武功很好，改日我们比过！”

　　赵一苇正想敷衍过去，却听得一声高呼：“何人当街纵马？”

　　卫兵从人群中劈开一条路，将赵一苇等人团团围住，队伍尽头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面色黑如锅底。

　　赵一苇抬眸一看，是个巡街御史，心想这御史倒是尽职尽责，就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灵珠郡主穿过众人，走到最前面，说道：“是我。”

　　赵一苇心道不妙，果然只见御史浓眉紧皱，说道：“大胆！当街纵马，你可知该当何罪！”

　　今上对王公贵族约束十分严格，若当真被参纵马行凶，那怕是要狠遭一番罪了。灵珠郡主闻言大惊失色，张口结舌地说道：“我…我没有…”

　　马上的御史大人见女子神色慌张，更加认定了此人作恶心虚，便要下令锁拿。

　　赵一苇眼看事情要越描越黑，正要上前制止，便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喊道：“唐大人且慢！”

　　一人身姿挺拔，越众而出。

　　唐御史顺着声音看去，来人正是大理寺丞陆渊，他连忙下马作揖，说道：“陆大人请指教。”

　　陆渊端端正正回了礼，说道：“适才我目睹全程，该女子并非有意纵马伤人，两位伤者皆在此处，唐大人可一一查问。”

　　那对母子终于回过神来，母亲抱着幼童，举着钱袋踉踉跄跄上前说道：“那位贵人已经给过钱了！”

　　钱袋十分精致，一看便知其主人非富即贵，唐御史沉吟片刻，眼神锐利地审视着赵一苇。

　　赵一苇无奈上前，摊开双手露出血痕，说道：“诚如大人所见，并给灵珠郡主刻意纵马，而是马受惊所致。”

　　海灵珠终于理清头绪，说道：“我并非有意纵马，刚刚入城时，马被鞭炮所惊，一路狂奔，幸得赵小将军出手相救，这才免于祸事。我乃南平王之女，深知大盛律例，岂会以身试法！”

　　灵珠郡主是南平王掌上明珠，平日虽说骄纵，但又岂真是泛泛之辈。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引得路人也纷纷点头。

　　见她已说得一清二楚，伤者与围观众也都无异议，唐御史不好再追究，只能温和训诫几句，驱散了人群。

　　海灵珠长呼一口气，吐了吐舌头，记起身后还有人，又回身感激地说道：“今日多谢二位解围！”说罢又看向陆渊，问道：“你是谁？”

　　陆渊答道：“在下陆渊。”

　　海灵珠歪着头眉眼弯弯，说道：“我记住了，回去让我父王送你们南黎的夜明珠！”

　　郡主仆从们终于追上来，海灵珠被众人簇拥着很快隐入人海。赵一苇打量着陆渊，只见他微笑点头示意，转身走入了身后的春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