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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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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不欢而散,苏梦竹倒是没有失约,今日一大早便亲自来接赵一苇。
“你打算去哪儿?”苏梦竹像是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十分温和。
“自然是回戏班。”赵一苇答得不假思索,实则是思虑再三,她实在无处可去。
苏梦竹带着她大摇大摆穿过主院,走出大门,直奔戏班去了。
红彤彤的朝阳努力冲破地平线的束缚,此刻正懒洋洋地卡在树杈中间,不肯施舍给地上的人一点热气。寒风如刀,刮得来往行人的的面庞通红。汤饭的香气由着北风裹挟,钻进了人的鼻腔。赵一苇忍不住深吸几口,停下来四处张望,却又有些失望地轻叹一口气,闷着头大步往前走了。
“李姑娘,等一等!”
苏梦竹突然出声,打断了赵一苇的思绪。她回头一看,苏梦竹气喘吁吁冲他招手,哈出的热气氤氲散开,他的脸隐在白雾后面,赵一苇看不真切他脸上的神情。
“李姑娘,我早上出来着急,还没吃饭,劳烦姑娘陪我一起吃一碗汤饭吧。”
苏梦竹说得十分有礼,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苏梦竹为她争取准备时间,一大早便来送她出府,自然来不及来不及用早饭,于是她赶忙说道:“对不住,是我疏忽了,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多谢姑娘,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就拐进了身后的一条巷子中,迎着寒风在屋舍间穿梭,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座小食肆门口。门前迎客的旗幌迎风招展,苏梦竹用力掀开厚重的门帘,牛肉汤的香气扑面而来。
店里客人不多,小二见来了客,麻溜地起身招呼,拿着肩上的抹布掸了掸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热情地请人落座。
“二位客官,吃点什么呀?本店的招牌是牛肉汤,还有各种本地特色的面食,童叟无欺,保管让您二位满意!”小二满脸堆笑,殷勤地看着落座的两人。
苏梦竹也不看赵一苇,直接说道:“先来两碗牛肉汤,肉要多加,再来半斤包子!”
“好嘞!马上好——”小二语调拖得很长,赵一苇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以前常去的那家食肆,小二也是这样的语调。
店里人不多,饭菜很快上齐了。牛肉汤香气扑鼻,清亮的肉汤上点缀着细碎的葱花,碗里的牛肉纹理细腻,酥烂味美,赵一苇小口喝着汤,眼睛被汤里的热气熏得微眯。几口汤喝下去,浑身都暖和舒展了。
两人正专心吃着包子,突然听得隔壁桌叫唤:“哎哟!”
那人用舌头在口中巡查了好几圈,又用舌尖将不知道为何物的东西运送到嘴边,用了手指拿下来放在眼前细看,随即那大汉一声怒吼:“小二!”
“来了!客官久等了!”小二迈着小碎步,放下了另一桌的饭菜马上过来。
大汉横眉竖目:“你来看看,你们包子里怎么还有砂子呢?!”
小二凑上去眯着眼仔细端详,看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客官,这可不是砂子,这是骨头渣子,你要了猪肉馅的包子,里面有骨头渣子实属正常。”
大汉一把推开小二,叉腰说道:“你两个眼睛是用来出气的?!你看清楚了,这是砂子!”
小二见此人要胡搅蛮缠,实在笑不出来,愁眉苦脸地说道:“客官,我对天发誓,这真是骨头渣子!”
大汉见状气势更盛了:“我不管,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让他来看看这是什么?”
小二闻言,一脸惊恐地说道:“千万别,我们掌柜的来了事儿就不好消解了,要不这样……”
“谁叫我?”
小二话音未落,就看见一个身高九尺的虬髯大汉从后厨提着两把菜刀出来了。
大堂中顿时鸦雀无声,刚刚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都麻溜儿地缩回了脖子,恨不得把头栽倒碗里。
虬髯大汉环视一周,朝着小二那边走去。
“你……你要做甚?”那汉子跌坐在条凳上,怯生生地说道。
“不是你叫我出来吗?让我看看,哪里有砂子?”虬髯大汉粗声粗气。
条凳上的汉子默不作声。
“给我看看!”虬髯大汉不耐烦地高声喊道。
条凳上的人被吓了一跳,身子抖如筛糠,颤悠悠伸出手摊开手掌。虬髯大汉一把将菜刀钉在桌上,凑上前去看了看,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用两根手指捏着那“砂子”仔细地看。
片刻之后,摊开手掌说道:“这就是骨头渣子,不信你让在座的各位客观都看看,都给评评理!”边说边拿着骨头渣子给食客挨个展示,刚刚跟鹌鹑一样的众人,如今又生出了些吃瓜的勇气和兴趣,纷纷探出头来仔细观察。
“确实是骨头渣子啊!”
一时之间大堂里此起彼伏地应和着。
虬髯大汉转了一圈,终于到了小二身后那桌,他刚想伸出手,就看到桌子旁坐着的一个小兄弟眼中含泪,直直看着他。
他心想难道今天这饭菜真有问题,给这位小兄弟难吃哭了?
虬髯大汉难为情地挠挠头,说道:“小兄弟,你要是不爱吃就不吃了,今天这顿不要你的钱!”
“没有,你做得很好。很好吃。”赵一苇的眼泪夺眶而出。
“哎哎,这……你别哭啊——”虬髯大汉一脸惊慌,手足无措。
“你做得十分可口,我只是有些想家了。”赵一苇擦了一把脸,又说道:“刚刚失态,让你见笑了。”
原来也是个离家的可怜人呐!虬髯大汉是个面糙心软的人,看这小兄弟这样伤心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说道:“小兄弟,你我投缘,今日这顿大哥请你了,也愿你能早日归家,早日与家人团圆。”
赵一苇道谢后匆匆起身,一直沉默的苏梦竹放下一块碎银,便追出去了。
小二拿着银子起身去追,但两人已经不知去向。
“真是两个怪人!”
小二摇摇头,看着手里的银子,只好回去了。
苏梦竹快跑几步追上赵一苇,两人一路无话,很快就走到了戏班子临时租的小院门口。
赵一苇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试图将刚刚脸上的丧气一扫而空。她走上前去正要伸手推门,就听得从门缝中传来低泣声。她顿觉不妙,立马推门快步走进去。
院子里一众人都看着院中间,神情哀戚。细柳背对着她,肩膀一颤一颤,口中还不停地喊着春燕的名字。
她走近了一看,一块脏污白布盖着草席,中间微微隆起。
那是一具单薄的尸体的形状。
她快步走到草席旁,只看到露出的半截小臂上青紫斑驳。
白布盖着的人是春燕,那个正如春天的乳燕一般的小姑娘。
昨日中午他们本都出府了,走到半路又被火赤的侍卫拦下,说要春燕去领赏。
“去的时候都好好的,回来就这样了……”院中有人哽咽着说了一句。
“后晌不见人回来,老班主和我去将军府人找人,也被打了一顿……老班主现在还不能起身……”
细柳泣不成声。
赵一苇与戏班众人并不相识,只是给了老帮主几吊铜钱请他帮个忙,谁曾想竟为春燕招来了杀身之祸。
来甘州不过短短几日,就有三人因她丧命,赵一苇眼眶通红,死死握着手中的匕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杀了他。”
苏梦竹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她掏出钱袋全都给了细柳,然后对着院中的人说:“春燕的仇我会报。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安葬了春燕便赶快出城去吧,最晚也要在明晚之前!”
院中几个人哭成一片,细柳却擦了眼泪站起身来,说道:“李大哥,你的话我记住了,你千万要保重!”说罢便安排院中的几个人干起活儿来。
赵一苇走到院门口,才想起苏梦竹仍跟着她,便说道:“,我不便与你同行,日落之时你可到早上那个食肆来找我,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失约。”
苏梦竹见她一脸坚决,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叹了口气走了。
出城事宜让初阳去准备了,她此时还有一件更迫切的事。她一路疾行,很快又回到了那座食肆。
大堂里的食客已经散了,小二正坐在窗下晒太阳,就看见屋外有人来来回回转得他头都晕了,就是不进来。
“掌柜的,门外有个怪人,站那儿好久了,就是不进来。”
“我瞧瞧,”虬髯大汉擦了擦手,也凑到窗前看,“你小子什么记性,那不是早上给咱们一块碎银的食客吗?我去请,你去拿钱!”
小二忙不迭起身去钱柜。
大汉掀开门帘招呼了一声,眼前的小兄弟双眼通红地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孙小胖。”
“我是——我是!我是孙小胖!”虬髯大汉眼含热泪,把赵一苇请了进去。
他兴奋地绕着赵一苇转了好几圈,又仔细看着赵一苇的脸,问道:“你真是陈葭?”
“当然!不信?”赵一苇扬声反问道。
“那你的脸?”孙小胖挠了挠头,突然像是记起来什么,恍然大悟,道:“这就是你家那宝贝面具吧?!”
“还好你记得,不然我还得用六岁那年把你揍得鼻青脸肿的事儿拿来证明我的身份呢!”赵一苇想到这里,不自觉笑了笑。
孙小胖却笑不出来。甘州城破,火赤带着军队在城中烧杀抢掠,他家就活下来了他一个。他亲手埋了一个又一个街坊玩伴的尸体,好几次不想活了。如今看到陈葭还活着,才觉老天有眼,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哽咽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你也活着,我们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这是赵一苇,或者说是陈葭,在甘州失陷后遇到的唯一一个熟人。那年甘州城破,父亲战死,母亲下落不明,丁叔和阿月拼命护她逃出城去,却没能等到援军。等到了金州时,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要杀了火赤,总有一天,我要带着王师把北幽人赶出去!”
“陈葭,我等着那一天。”
太阳终于高高升起了,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格,在桌面上欢欣跳跃,仿佛照着的,依旧是当年那两个总角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