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肱骨之臣》驷酒

3、第 3 章

　　第二日，张瑾便去工部找现下任职的工部尚书李崇左，却在府前被人告知黄河决堤，事态紧急，尚书昨日便已驱马前往水患之地。无奈之下，张瑾便只好去找度支郎拿预算。

　　这度支郎名唤洛南川，说起来还算是他的旧识，当年圣上钦点，他与洛南川同时入了职，洛南川得了个御前侍卫，他却是承了父亲的旧职，成了史官。

　　这一世洛南川的命运倒是和上一世并不完全相同。

　　沈家如今有二子，长子名唤沈廉，幼子名唤沈微。可惜幼子于三年前失足落水，溺水而死，同一年，沈微重生。

　　沈易师承祖父，当了史官。

　　若是按照上一世，他会继承父亲的职位，而他哥哥沈廉则会以科举入仕，位至九卿。

　　沈廉自幼便想入仕，成为万人称颂的好官，他也的确做到了。

　　当年魏庶起兵攻打蛮夷，他便上奏皇帝，此人恐有谋反之心。奈何皇帝听了内宦蛊惑，坚信魏庶不会谋反，甚至因此大怒，将沈廉官降两级。

　　事变后，沈家满族遭囚，魏庶逼迫沈微篡改史书，沈微不肯，便以沈家上下性命威胁。沈廉带着全家于大牢自尽，传闻当时大牢内的血都积成了洼，怨声三天三夜不曾消散。

　　秋末便是科考之日，若不想前世的惨事再次发生，张瑾可以在那日阻止沈廉参加考试，只要不入仕，张瑾再暗中动点手脚，逼迫沈廉带着迁出京城，想必就能避开这一劫难。

　　张瑾前世活的太过顺利，总觉得自己虽只握着一方墨笔，但沈家却是逐日高升，殊不知这高升最后要拿全家的命来换。

　　如果未曾遇到朝阳公主，沈微此生作为张瑾，只想救自己的家人于水火之中，对这江山的主人姓甚名谁并不关心。

　　可这一世，他想赌一把。

　　赌这万里江山不会落入暴君之手，赌他心中的女子是个明君。

　　他递了折子，便等在户部门外。

　　半响，小史匆匆走出来，告诉他洛南川今日家里似有事情，至今还未上值。

　　现在对于张瑾来说，时间可就是生命。他收起折子便问那小史：“印玺可在户部？”

　　小史不明所以，还是点了头。

　　张瑾便朝他行了个礼：“那麻烦小兄弟带上印玺随我去洛大人府上一趟。”

　　这可是惊了天了。

　　小史哪见过这种情况，连忙摆手告饶：“大人万万不可。这私拿印玺可是大罪！”

　　张瑾温和道：“小兄弟，这敕书上可写着任何人不可耽误其中来回，你看你这么一拖，我事情就办不了，若上面的人催，我便只能如实相告。”

　　小史一脸为难：“可是……”

　　张瑾循循善诱道：“我保证度支郎不会为难你。”

　　小史看他一眼，终于下定决心：“那大人您稍等我片刻。”

　　印玺到手，二人便去了洛府。洛府就在朱雀街上，修的华丽端庄，不过此刻门口竟然没有小厮通报。

　　张瑾刚要迈步进去，就见门中冲出来一人，披头散发，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小史比他先认出来，一把将人扶住：“洛大人！”

　　后面又跟来一人，穿着大红衣裳，模样倒是生的温婉动人，就是拎着把菜刀，脸上表情甚是凶狠，满头珠钗随着动作乱晃，看着有些不太雅观。

　　“洛南川，你站住！敢在外面养人，你也配？”

　　张瑾前世便知道洛南川有个十分凶恶的妻子，人称京中母夜叉，不过与他倒是未曾谋面过，今日一见果真是凶恶得很呐。

　　洛南川躲在小史身后，十分委屈：“冤枉啊！娘子明鉴，那真是一位友人的妾室，前来送小食被我撞见了而已啊！”

　　张瑾眼看洛夫人就要杀过来，连忙拦住她：“夫人冷静一些。”

　　洛夫人瞪他：“你又是谁？”

　　张瑾这才从怀里掏出那份敕书：“我因公务来找洛大人，还望洛夫人给个面子可好？”

　　谁料洛夫人并不给面子，将张瑾白上一眼：“你在户部找他办何事我不管，但他洛南川此刻在府里，便是该我管。”

　　洛南川这时可顾不上什么了，拉着张瑾就要往回走：“兄台你可真是来的太及时了，咱们这就回户部办公。”

　　张瑾跟小史对视一眼，笑的如沫春风：“大人，回户部就不必了，我已让他将您的印玺带了过来。”

　　他冲小史招了个手，转头冲着一脸死到临头的洛南川道：“就在这儿盖吧。”

　　洛南川：“……”

　　洛南川：“私拿印玺可是大罪。”

　　张瑾笑的和蔼：“我知道，洛大人不会同我们计较的。”

　　按上一世的交情，他当然知道洛南川的性子。

　　此人最是心软。

　　洛南川目光飘忽，见洛夫人马上便追至跟前，接过印玺就盖了上去，然后又把印玺塞给小史：“你拿回去，我先走了。”

　　说着就要溜。

　　张瑾摇头：“大人，我可听说这洛夫人不好惹得很，你要是此刻走了，恐怕更不好过。”

　　洛南川：“……”

　　片刻后，张瑾和小史看着洛南川拖着沉重的步伐，上刑场一般回了家。

　　洛府大门被嘭的关上，想必是洛夫人在此守株待兔。

　　小史拍拍胸口：“这洛夫人真是，骇死个人了。”

　　张瑾十分不赞同，反驳一句：“寻常人怕还真管不住他。”

　　这印玺到手，银子也就有了，张瑾租了匹马，连夜往豫州赶。

　　途径一处驿站之时，发现里面破败不堪，唯有朝廷的旗子在风里飘摇。驿长替他喂饱了马，又拿出几块干粮，用布兜子装好递给他。

　　那干粮颜色有些发黑，像是粳米混合制成的。

　　马儿在外头吃草，时不时也尥蹶子，想必是草料不合胃口。

　　这一路过来越走越热，地上全是黄沙，别说是马，就连人都受不了。

　　说明来由，驿长并不跟他多搭话，只干好自己的事。

　　张瑾见他端着草料，便上前帮忙：“大哥，您在这儿干了多长时间了？”

　　驿长撇他一眼：“两年。”

　　张瑾感叹：“那着实够久的。”

　　驿长把草料往马窖里一扔，嘀嘀咕咕往回走：“可不是，不过也待不了多久喽。”

　　张瑾跟上去：“此话怎讲？”

　　驿长叹口气，看着月光下的驿站：“你这一路过来，没发现越走越荒？这黄河水患，粮食全毁了，人要么饿死，要么往长安跑。我看呐，这皇帝老儿不拿百姓的命当命，也不拿当官的命当命，你去巴蜀就得过河，过完河又得度秦岭，这一路光是路途艰险不说，沿路的灾民都得把你的脚程拖上几日。朝廷不放粮，也没有银子可拿，我这驿站虽还能延个几日，往前走，可就没有喽。”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鸟落在洒满月华的树枝上，身形消瘦，叫声也颇为凄凉。

　　驿长把东西替他装上马：“我能做的已经做了。”

　　张瑾感激不尽，冲他抱拳：“多谢。”

　　天一亮，张瑾就骑上马走了。

　　沿路果然如那驿长所说，越走越荒芜。

　　成片的灾民驮着全部家当如蚂蚁一般行走在长路上，其中夹杂着几辆马车，但更多的是靠双脚。

　　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怀里瘦弱干枯的孩子，祈求贵人能给点干粮。老人躺在牛车上喘气，胸脯起伏缓慢，似乎随时都要离去。

　　这脚下是粗砺的黄沙，那一条灾民走过的路是暗红的，每走一步，都有血从磨破的双脚上渗出。

　　那该是怎样一副景象。

　　张瑾前生自觉并不奢侈，沈家也一贯秉持节俭之风，可每次宴席或是用食，菜肴总是铺满桌子，最后剩下许多被丢掉。哪怕是重生后成了低贱的监事，也从不曾担心饥饿问题。

　　不得以亲见不知其苦。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张瑾在这一刻，深觉自己只是一颗低贱到尘埃里的沙子，他连一个人都帮不了。

　　他只能偷偷塞给那些妇人小孩一些干粮。

　　生命在苦难面前如此渺小。

　　张瑾用马换了干粮，背着水壶，走在荒无人烟的小道上。

　　半个月后，恐怕是张瑾家中老母，也认不出这个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人是自家儿子了。

　　前方也终于到了豫州城门。

　　靖武城。

　　还未走近，张瑾先看见城门下黑压压的一片灾民。和之前路上遇到的灾民一样，面黄肌瘦，脱力般椅倒在城门之下，遇到来人便求粮食。

　　城门大关，其上有官兵守着。

　　张瑾走至城门处，抬手就要敲城门。地上坐着的一位老朽见他动作，无力的摇摇头：“没用的，他们不会开城门。”

　　张瑾皱眉：“黄河水患，岂有把受灾百姓关于门外之理？圣上明令，各州府接应归置灾民，赈济救灾。”

　　老朽笑他天真：“天子一诺，早就不重要了，没有粮食，没有房屋，谁敢让灾民进去？我早知道是这样，便是走再远，哪怕是长安，也进不去那城门。罢了，便也不去凑那个热闹，不过是等死罢了。”

　　张瑾内心惊涛骇浪，如此，和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他高举敕书，简直是怒不可遏了：“圣上口谕！尔等还不速速接旨！”

　　城墙上有官兵匆匆去通报了一声，接着城门旁边的侧门缓缓打开，门后竟是站着无数持弓之人。

　　张瑾瞠目。

　　这是要造反吗！

　　穿着铠甲的将军走至门口：“臣等接旨，只是情况特殊，还望使者先行入城门。”

　　话音刚落，无数灾民同时朝这边涌来。

　　“城门！城门开了！”

　　“快进去，我们有救了！”

　　“快！”

　　在靠近侧门的瞬间，无数弓箭毫不留情射穿他们的身体。

　　那位将军站在门后，目光冷漠麻木。

　　张瑾疯了一般朝城内的士兵们喊：“不要放箭！不要放箭！他们都是我大萧的百姓！”

　　无人理会。

　　将军冷眼看着：“大人，你多耽搁一刻，便多死几人。”

　　张瑾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高大的城楼，涌动的灾民，持弓的士兵，如同这个朝代一样悲哀。

　　张瑾拿出了那块玉佩，却被某个灾民趁乱抢走了。

　　他只能在人群的推搡下靠近侧门，最后被士兵一把拉进去，侧门关闭。

　　张瑾恍若行尸走肉：“你，射杀百姓，是死罪。”

　　将军平静的道：“是，但我若让他们进来，这一城的百姓又该如何？”

　　他转身：“城内有太守府，使者自去寻找便是，此灾平息过后，我自会去请罪。”

　　张瑾看着他重新上了城楼，像一尊雕像般站在上面，面容坚硬冷静。

　　这位将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时，又何曾想过，自己手里的剑有一日会指向自己保护之人。

　　那些苦海中挣扎的百姓，那些将希望寄托在“明君贤臣”的百姓，被丢弃，被吞噬，连尸体都没有剩下。

　　自私，虚伪，披着冷漠的外衣指责他人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