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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大萧三十年。

      迟暮。

      一身素服的太后从殿外款款而来,手里是一件狐皮做的斗篷。

      她将斗篷披在萧印身上:“天色将黑,夜风寒凉,我儿该去塌上休憩才是。”

      萧印知道,这又是一场梦。

      太后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可脸上仍未见几分风霜,只一双眸子带着长者的智慧与通透,在看向萧印时都变成了慈爱。

      她是大萧太后,也是宰相的嫡女,并不比男子少读半册书,他的父亲以她的聪慧为傲,可入宫后,深宫中的腌臜要她藏慧露拙,萧璟的宠妃更是将她的长子夺走,也因此,在长子的教育上,她欠缺许多。哪怕后来成为大萧太后,她与皇帝的关系依旧不很亲厚。

      产下萧印时便知道,这该是她此生最珍爱的宝珠。她教她诗词书画,也教她百姓民生。

      萧印十五岁时,看着远处的哀鸿山问她:“母后,我大萧的国门,便永远在这山下了么?”

      太后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想必是近日下过几场雨的缘故,那山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影影绰绰,却又清晰可见:“若无外寇,我大萧自不犯人。”

      萧印收回目光:“可自古以来,便没有真正的制衡之道。皇兄总是说,大萧如今兵强马壮,百姓和美,可我并不见得。江南供入宫中的绸缎,分明比去年多,可今年进贡的和田玉,却比去年少了太多。”

      这足以说明,大萧在透支百姓,而忽视外敌,这才让蛮夷之国,越来越小瞧大萧。

      内忧外患。

      太后便叹息一声,若萧印,是个皇子该有多好。

      命运弄人。

      太后走后,萧印在廊前站了许久许久。

      那夜的雨寒凉,可她分明记得,在满宫战火肆虐时,有一人,跪于高殿之中,手执狼毫,在无声的逼迫下,罄竹难书。如玉般的指节,同他这个人一样,宁折不屈。

      她在狱中见过他的。

      身陷囫囵,如同雨中被折断的瘦竹。

      雨滴声清脆入耳,萧印眸子里仍旧带着未去的迷茫。大梦初醒,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

      在梦中,分明只要一抬眼就能看清那人的面貌,却总不如她意的醒来。

      “殿下,夜深了,歇息吧。”

      伺候她的小宫娥上前轻声劝解。

      萧印拢了拢身上的袍子,在寒气中缓缓走入殿内:“黄河水患,皇兄可想到办法了?”

      一旁站立的侍卫拱手答:“尚未,只听说工部尚书已前往豫州。”

      萧印露出一分带着讽意的笑来:“避重就轻,向来是皇兄最爱的。”

      侍卫不敢接话。

      萧印迈入殿门时,交代了一句:“将朝阳宫中的财物都拾掇了,交给户部吧。”

      “典座让监事亲自去一趟揽寿寺。”

      牙人略微低着头,看不清眉眼,但嘴角向下耷拉着,颇有几分微妙,身上穿的粗麻袍子几乎要垂到地面上。

      张瑾思索一番。

      明日不该他轮休,但暮鼓六百之前该是赶得回来。

      他从袖袍中掏出几枚铜钱来,递与牙人,拱手拘礼:“多有麻烦。”

      牙人面带笑容接过那几枚铜钱,尾光落在张瑾身后半新不旧的院子上:“张监事客气。这院子虽说有些老旧,但却是天宝年间的宝宅,打扫一番住人是绝对不成问题。更何况这院子毗邻朱雀街,离禄俸司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监事当值也是便宜许多。”

      张瑾于是笑道:“我看这院子,比起风水居的也不差。”

      牙人见雇主满意,也就不再多话,同张瑾告了别,往院子外走。

      他的手里还握着那几枚铜钱,边走边将它们抛着玩:“这么点铜子儿不够买糖吃的,不知从哪来的落魄鬼,也敢跟风水居比。”

      张瑾自然是听不到这些话。

      他正拿了一把扫帚,细细的扫去门槛上的灰尘。院子并不大,只一间卧房,一间火房,一处客房。装缮也十分陈旧,大约是久无人居,顶上的横梁已有虫蚁啃咬过的痕迹。

      张瑾将门槛打扫干净,这才又进了卧房。院子虽小,他一个人要将这里里外外收拾齐整,还得花不少功夫。

      等他擦完最后一张桌子,已是夜深时分。

      勉强洗漱一番,张瑾穿着中衣躺在了床上,却久久难以入眠。

      一层薄薄的窗纸挡不住风,好在是夏季,微风进来反而驱散了燥热,倘若是长安的冬季,那张瑾恐怕是躺不住的。窗外月光一泻千里,地上一片霜白,蛙鸣却不合时宜的传进来,凭白扰了人睡意。

      张瑾在梦中觉得痛,这痛甚至超越了噩梦的惊恐。

      他在梦中窒息,一层又一层的波纹里,水逐渐没过头顶,氧气一丝丝抽离,扭曲的视线中,他看见一张狰狞的脸。

      “沈明竹,你改是不改?!”

      喉咙肿胀着甚至发不出一声□□,湿透的发丝粘在他脸上,血水混合着脏水,他睁不开眼,只从缝隙中看见那张上下张合的嘴,耳鸣中什么也没听清。

      “新皇登基,大权交替,你沈家妄图篡改历史,搬弄是非,其心可诛!”

      张瑾双手双脚皆被厚重的铁锁束缚,狱史分站两边,桎梏着他的手臂防止人滑落。

      张瑾被迫抬头,鼻腔内全是水,喉咙也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咳嗽都被拦在里面,以致胸腔无法忍受般剧烈抖动,他脑中混乱,出口的话却是丝毫不马虎:“史者,实也!张家绝不敢擅改历史!还望圣上明鉴!”

      大理寺卿断喝一声:“竖子还敢狡辩!”

      带着倒刺的长鞭落在青年血迹斑斑的长袍上,新鲜血液一团团涌出,和早已凝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染的袍子更加脏污。

      仿佛永远没有光亮的诏狱里,昏黄的蜡烛拖着萤火一般的微光,将这四方的牢房压的更加低,好像要把人活活逼死在其中。

      张瑾身躯剧烈抖动,嗓音破碎不堪,良久,才吸进一口气,有了点活人的动静。

      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微不可察的摇头。

      大理寺卿黑面黑发,一身官服笼在他挺拔的躯干上,鹿皮制成的靴子里镶嵌着一圈绒毛,靴子底下沾了一圈张瑾的鲜血。

      持刑者冷漠的抬眼,注视着自己手里的软鞭。

      大理寺的刑,没人能受得起。

      不见天日的牢房,萦绕在鼻尖的血迹,一次次审问与鞭打,刑具给他的身体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在这其中,他看见了女子华贵的裙角,那是江南最好的织锦作坊耗费半载才能做出来的衣裳。这样肮脏的牢狱中,她的群裾像浮动着的月光,轻盈婉转,偏偏动人。

      他在呼吸微错间,发觉了自己深藏的心意。原来人死之前,所愿的,皆能成真。

      张瑾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月华。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在这万家灯火的长安,这里似乎并不热闹。

      张瑾走至书桌前,将油灯点燃。笔已有了好些灰尘,吹一吹就会呛住嗓子,纸也是下等草纸,粗糙无比。

      “老和尚安,近日错喉不断,想必是你念经无趣,只好拿我打发。我已落户长安,宅子虽破,仍能避及风雨,念来年冬,与和尚你亭中一叙,莫念莫念。”

      张瑾书完,把信往几本古籍中一压,吹灭蜡烛爬上竹床睡觉,这一觉倒是踏实的很,待他再次睁眼,早已日上三竿。

      外头有人隔着门唤:“张监事,您还没起呐!”

      张瑾匆忙拿盂洗盆里的湿帕子囫囵擦了个脸,又将乱发随手一挽,可惜昨日睡时衣服已经皱了,他也只能穿着有些松松垮垮的外衣出了门。

      牙人在门外等了半晌,如今日头正晒,地面的暑气蒸的人烦躁,见张瑾衣衫不齐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大人怕是睡过了头:“监事可是让人好等。”

      张瑾朝他拱手:“实在对不住,这宅子的确是个好地方,夜里好睡的紧。”

      官分三六九等,人却是不分的,再低贱的官也比平民百姓高上那么一截儿,这道理常年混迹在长安的牙人自然是懂。

      他便也客客气气的回了一礼:“张大人睡得好便好。”

      两个人到马厂街租了两匹马,牙人租的是快马,张瑾租的是次一等的马,牙人的马长得好,行的远,脚程也快,自然比张瑾的马利落,两个人眼看着就拉了好长一段距离。

      牙人这下是十分不满了。

      好说是一个监事,怎的比他还穷,连租一匹好马的钱都没有。

      “张监事,您能稍快一些吗?我这下晌午还有不少主顾等着呢。”

      张瑾端端正正坐在马上,两只手握着缰绳,腰间的官牌轻微晃动,闻言略带歉意般看过去:“实在是对不住,这马儿上了年纪,跑不快。”

      牙人只好停在原地等上他一等:“我说监事,您这好歹也是个六品京官,怎的不买一辆马车?来来往往的也好当值嘛。”

      张瑾轻轻挥了挥手里的马鞭,马儿总算是快了一些,他的语气就跟这年老的马儿一样温和慢吞:“闲人一个,无甚必要,无甚必要。”

      牙人做着这一行生意,自然是见过不少当官的。管它官大官小的,都是紧着好地段好风水挑,可不管银子的事儿,风水居一带的宅子最为受欢迎,每每事成他也能捞到一笔丰厚的油水。

      唯独这位,买了这么一处偏僻的宅子不说,连小厮丫鬟都没置换一个,凡事亲力亲为,浑身上下就没个值钱的东西,看着倒像是一副揭不开锅的模样。说话做事的态度也过于随和,不像那些京官,眼睛长在脑袋顶上,跟个青蛙似的,鼓着俩腮帮子叫唤,把下人使唤的团团转。

      这张监事倒很是奇特。

      牙人侧首,见这监事似是还未满而立之年,怎的毫无进取之心。

      不过他似乎没什么官架子,牙人也就随口闲聊起来:“张监事,您这当值都干点什么活?”

      张瑾回想了一下:“大约就是钟鼓前到,钟响时走,老僧入定般冥冥想想,也就混过一天了。”

      牙人内心豁一声,琢磨着这当官的俸禄就是好拿。

      “那您的月俸几何啊?”

      张瑾答得飞快,丝毫没有隐瞒:“月俸么,五担米,几两碎银。”

      想起什么,他又添上一句:“还有几尺粗布。”

      牙人瞪大双眼:“就这么点?”

      张瑾笑了一声:“就这么点。”

      牙人自言自语:“这传闻京官儿……”

      张瑾接上他的话:“这传闻京官日入斗金,田地数亩,怎的到了我这儿,只有几两碎银?”

      他长叹一口气:“大约是张某无能罢,惭愧,惭愧。”

      两个人聊着聊着竟也快到揽寿寺了。

      远远望去,半山腰上香烟缕缕,梵音阵阵。时有贵人的马车从大道上驶来,两人就让到一边,等马车过了再走。

      又是一辆华贵的马车悠悠驶过来,张瑾同牙人连忙下了马,牵着马儿往路边让。

      那是两匹身材高大的踏雪云马,车架全部采用千年的金丝楠木所筑,牟钧皆用黄金包裹,车门紧闭着,上面的花纹精致典雅。

      牙人看出来这里面的人恐怕来头不小,于是缩着头,不敢再继续打量。

      他转头想提醒张瑾,就见他双目失神,整个人如同呆雁一般直直盯着那辆马车,竟是看的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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