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烛无华，银台有熹》山野渡舟

3、002 大理寺狱

　　大理寺霍寺丞乃是老刑狱官了，从没见过哪个要犯说笑着，押送的差役却苦着脸来大理寺的。

　　只因那罗指挥使为人一根筋，觉得谢明瑛说的倒也不错，左右这遭子事是谁说都有理了，也不顾方坚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吱吱呀呀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便要领人来大理寺。

　　手底下的人本也劝解了罗辛一番，谁知谢明瑛却宽慰他们说：“无妨，这上京城哪里没去过，这回只当是去大理寺狱见回世面罢了。”

　　说罢，还提了一嘴：“听说牢狱之中阴寒，烦请官爷替我寻件干净的外衣来，出狱之后，明瑛必当报答。”

　　她这副雀然模样倒像是真要在大理寺狱里住下似的。

　　这小祖宗哪里知道他们心里的苦，顶着毒日头辛苦办了一上午的差不说，还逮回来一个送不走的佛。

　　先不论她上头有皇后，有谢大将军，便是常在校场与他们同为袍泽的谢参尉，也是不便得罪的。

　　奈何罗辛只赶着交差了事，差役们便从近处的成衣铺子里买了件外袍恭恭敬敬地递交于她，轻不得重不得地将人小心翼翼送来了大理寺。

　　也不知这霍寺丞有没有眼色。

　　这厢，霍寺丞未及问话，外头便来了人说东门那头又出了事，请罗辛去，罗辛粗着嗓子骂了一句娘，只叫等着落在后头的方坚来交代案情，便带着人走了。

　　霍寺丞一脸疑虑地让人先将要犯下了狱，转回堂中时，正看见方坚叫人架着，捂着脸，一副凄惨的模样到了门口。

　　那方坚是真打落了牙齿和血吞，此事本就不好张扬，想着让广秀云阁的那些人在大理寺吃点苦头便作罢，半路却横插出个谢明瑛，饶是他背后有人撑腰，也不好叫她把此事闹大。

　　一来便要了盏子茶要饮上一口顺顺气，将心窝子里那股挨了打还要替人求情的不情愿顺了下去才开口言说。

　　霍寺丞一口茶未下到喉咙，乍一听闻要犯身份，差点呛住，再管不得堂上有客，急匆匆地提了摆子，叫人同去了狱中。

　　他便说这要犯里头怎还有个如此风姿俊朗的少年郎，进去一瞧，不用细找，便知道哪个是谢家的。

　　好言劝了一番，谢明瑛却只问：“这案子如何审理？”

　　如何审理？

　　半月前出的军马买卖大案至今未查出结果，圣上龙颜大怒，眼下能盖结案印子的都去了刑部协办，今日即便审出了结果，最快也要到明日才能落印放人。倒不如趁着案头文书未递上，私下里将此事化了了。

　　谢明瑛蹲在牢门口，知他来意却不干，另还要将城防营告上一状，告那城防营方坚参尉欺压民女，倒行逆施之罪。

　　霍寺丞口中一噎。

　　外头狱卒进来回禀，说有谢府小厮寻了过来，要找谢大小姐，不待多述，谢明瑛便先一步让叫人进来说话。

　　小厮进来略觑了两眼，不知这会大小姐又在玩什么把戏，脸上却不着痕迹地说话：“晴霜姐姐见您午后未归，让小的来寻您呢！宫中来人传话，明儿是初一，娘娘特着人来府中叮嘱大小姐，明日务必进宫一趟，莫要在外玩得忘了日子。”

　　霍寺丞一听，这便更不能留人过夜了，着急忙慌地让人去请少卿大人速速回衙署，并嘱咐不可声张。

　　打发走了小厮，谢明瑛裹着外衣走到草团子上，在清音对面大咧咧地坐下。

　　牢狱之所阴暗少见光，她幼时有幸在诏狱门外远远地观瞻过一回，只觉得臭气熏天，恶心难当，难以停留片刻，这一回也算是亲临其境了。

　　流民被关在一处，铺子里的人被关在另一处。

　　“你便是舍命陪君子，也不用随我们下来受这么一遭罪吧？”清音有些嗔怪。

　　“你就当我大理寺狱一日游好了。”她浑不在意。

　　余光有意无意地去瞧蹲在角落里捂着烟白袖袍，下摆被烧得乌焦的人。因着一身狼狈，方才又沉默垂首隐于人后，让人忽视了他的身份。他的脸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藏在袖袍底下的一只手却紧紧扣着另一只手臂，骨节嶙峋，青筋毕现。

　　数月前，圣上提拔了秦家为大皇子立储铺路，如今人人都道这位庶民侯爷一年前是走运，得了大皇子赏识，等大皇子登上储君之位，他也是要彻底翻身了。

　　只有谢明瑛知道，他想得的不只是大皇子的赏识。

　　清音忽然哀叹一声：“倒是苦了林先生，原就是去莲珍坊送个字画，眼下辛苦作了好几日的字画烧没了，救个火还叫他卷了进来。”

　　她料想也是如此，自出了诏狱，这些年他便深居简出，靠卖些字画药草过活。即便在大皇子的再三盛邀下，入了观学堂治学，那点子月俸还不如官署里的差役，日子过得甚是清贫。

　　谢明瑛微微侧头打量了一圈这间牢房里的人，才开口：“各位都没受伤吧？”

　　清音清然自不必说，莲珍坊的几个早看到那霍寺丞的态度，这谢五公子纡尊降贵跟他们来这，还能关心自个儿，早已感激涕零地说着无碍无妨了，只是想到那些个烧毁了的字画珍品又恸然大哭起来。

　　谢明瑛礼貌地宽慰了两句“少卿大人定会秉公执法”，才不疾不徐地转头看向角落：“林侯爷可有大碍？”

　　林晏闭着眼低头靠在膝上，一动不动。

　　等了片刻，谢明瑛觉着有异，起身蹲到他身前，发现他指节扣得发白，凑近了去瞧，才见他一头的汗，那张饱经风霜，清冷似雪的脸此刻毫无知觉地流露着惊惶不安，浑然不似往日那般泰然自若。

　　她突然想起来他在诏狱的那一年，她不知道他是如何挨过的，但定然留下了不可抹灭的痛苦记忆。

　　或许她错了，不该只看到他的狼狈，不该任性，任由着人将他们下狱，哪怕片刻。

　　她背对着其他人，缓缓伸手，触碰上了他的指尖，狱中虽阴冷，这时节到底还是夏日，他的手却如浸寒潭般冰凉。

　　心思百转千回，眼前的人蓦地睁开了眸子，没等她看过来，骤然地反手拧住了她触碰着他的手腕，劲道之狠厉让自小习武，素来坚忍的谢明瑛差点惊呼出个“疼”字。

　　若不是知道他是谁，她当即便要用另一只手反击的。只是眸光里那双同时蕴藏了风暴和痛苦的眼睛，让她生生抗下了腕间的疼痛。

　　这力道，她都快怀疑他并未被废了武艺了。

　　在她思量着要出手时，腕间松了。

　　清音听到这边有动静，出声问她，谢明瑛忍住存留于腕间的疼痛，不着痕迹地直起了腰，堪堪挡住他的侧影，道了句无甚大碍。

　　目光却与他在咫尺间，毫无避讳地对上。

　　见惯了他那副光风霁月，杳霭流玉的模样，即便在她识破他计划的时候，他也是一脸温煦从容，再看这会子眼底似有黑雾缭绕，赫然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谢明瑛担忧之余竟觉得有些快慰，这才是他真面目。

　　她的目光梭巡着，从他挪开的手腕往上瞧，才看到他那烟云白的长衣被烧掉了一边袖子，露出了边缘焦黑的里衣和豁然可见的皮肤。

　　她起初便隐约知道他该是被波及了，才会捂着自己隐于人后。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林晏立即又抬手用另一边完好的袖袍掩住了那处。

　　可是谢明瑛却忽然怔怔的，虽只有恍然一隙，但仍可见里衣下，深长狰狞的，叠错相交的两条浅褐色疤痕，方才因着好容易才瞧见他不一样一面的快慰，此时荡然无存。

　　她重新望向他的眼睛，他却不再看她。

　　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手脚，一边解着套在身上的外袍，一边轻声道：“侯爷竟生着病，这件衣袍合该给侯爷用。”

　　说着，起身抖了抖袍子，弯腰要往他身上盖去。

　　病中之人却如惊弓之鸟，出手再次握住了她的腕子，止住了她的动作，谢明瑛这回没忍住，“嘶”了一声，他又迅速撤了手，肩胛上的错综褴褛复又露了出来。

　　“怎么了？”

　　清音闻着声便要过来。

　　谢明瑛没再顾忌什么，凭着手上常年习武的力道强硬地将外袍笼住了他，好在他没再推拒。

　　“林侯爷病了，在这牢狱里怕是不好受。”

　　她说着，起身退开。

　　也就这两年，因着林晏一手的好字，从佣书到润书，写出了些名气，莲珍坊和广秀云阁的人便有些敬重他，听她这样一说，纷纷起身过来看他。

　　谢明瑛见人过来，立时呵止了：“牢狱之中，空气污浊，莫要靠近搅扰。”

　　众人一听，自不敢违逆这位小爷。

　　清音过去一看，林晏脸色惨白，密汗层层，确实是一副病得不轻的样子，又看到他身上那件刚刚还在谢明瑛身上的笼着的衣袍，不禁扭头看了眼谢明瑛。

　　谢明瑛说完话，便去了牢门口，粗铁链子绕了两圈，松松垮垮地挂在门上，想是那霍寺丞胆小如鼠，并不敢真锁她。

　　她推了门便往外走去，门口的狱卒早看见了，以为这小祖宗终于想通了，屁颠颠地跑过来问她是否要摆驾回府。

　　谢明瑛脚步一顿，说道：“去请个大夫来。”

　　狱卒止了谄笑，睁大了眼睛去瞧她身上，这要在他们大理寺受了伤，从大理寺卿起都吃不了兜着走，只刚瞄了一眼却被不耐地瞪了回去。狱卒只得讪讪地一溜跑了出去。

　　谢明瑛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身后那些牢狱里的“邻居们”通通讶异地扒着牢门瞧着她，她被瞧出一身恶寒。

　　啧，没见过越狱的吗？

　　她又回了那间牢房，兀自走到林晏身前蹲下，仔细地端详了两眼，鸦羽浓睫在透白的脸色覆出阴影，眼尾微颤着，似乎只有闭上眼才能安定下来。

　　也不知他进来的时候是抱了多大的决心。

　　谢明瑛微微俯身，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让他们扶你出去，你别动手。”

　　林晏缓缓睁开了眼睛，眉头微微皱起，声音沙哑却仍如清风拂过般清越：“不必。”

　　说完，自己撑着身子，一手笼着衣袍，就要起来。

　　脚下虚浮，踉踉跄跄。

　　谢明瑛呼出一口气，上前拦住他，他是战场上下来的，历经过杀伐之人，身量奇高。

　　她仰着头，嘴角浮了一丝笑意：“侯爷莫不是想让我亲自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