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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时隔多年,林原爱还记得那个下午,先生坐在院中对她说,再过一周,京都的樱花就要满开了,到时候一起去看花吧。
      但是她终究没有看到那年京都满开的樱花。
      多年来,看樱花,好像成了一个执念。一年一年,四季轮转。
      当她再次回到京都,先生已经过世几年了。
      先生的死,无异于割断了她和京都的一根神经,她感到一种尖锐而迟钝的痛楚。坐在檐廊下和先生谈话,和先生一起看花的时间再也不会有了。
      先生身后没有子女,故居已经被改造成了纪念馆,展示着先生的生平和著作。走在那条沿溪的小道上,心情是遏制不住的痛苦。一如多年前第一次读先生的文章,心情是遏制不住的痛苦。因为先生的书,浸透了悲哀,让她的心,沉浸在这刻骨的悲哀里。
      被世人仰望的先生,也是一个凡人,先生冷静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记录成文字。这份真实,或许是最让她感到痛苦的吧。
      因为发表了关于先生著作的文章,收到了先生的亲笔信,几年后远渡重洋成为门下的弟子。
      第一次见到先生,就是在这个院落里。她初到京都,先生安排同门的与谢野来接机,安置住所,第二天领着来见先生。初面时她微微的惊愕,啊,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吗,不高的身量,黝黑的皮肤,黑短的头发夹杂着斑白。这就是为世人所敬仰着的先生吗?在那平凡的样貌里,是蕴含着怎样深刻而复杂的魂灵呢?
      她默默观察着先生。完成大学课业之余,她时常会到先生那里去,有时是收到先生和同门的邀请,有时是路过时的探望。
      那年深秋,先生又一次呕血,医生宣告病危。她和诸多身在京都的同门轮流在医院看护,期间各地的信件如雪片般飞来。其中东京的同门新原,在信纸上满满地写着“先生不要死,先生不能死……”半月后,先生转危为安,但是新原却在东京的家中,服药自杀了。他的遗书中写着“我们的行为都含有复杂的动机……为什么我对未来只有模糊的不安呢?”
      为什么我对未来只有模糊的不安呢?代替先生去参加新原的葬礼,她想,或许是因为想到我们的人生,甚至可能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们甚至希望自己的一生能凝为一行诗。在新原最后的那一天,他回想着他的一生,几乎陷入疯狂,最终他独自从日落的街上走回家中,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在黑暗中等待着将他毁灭的命运的到来。
      不是疯狂就是死亡。她也曾一度这样判定自己的未来。她想不会有别的可能,她的现在已经决定了她的未来,只会有着两道窄门。
      回到京都,先生尚且病重的脸上又多了几分苍老。
      “新原的内心是激烈的,”先生说,“他的内心呐喊着想要过一种无论何时死去也不会后悔的生活,但生活的重负却一天也没有放过他。”
      因此展现在世人眼中的,只是眼神中偶尔闪现出激烈火光的、形容落魄的青年。他的生活,分割成了明与暗的两面。光明的那一面在坠向无垠的黑暗,而能被阳光照射的那一面,在他看来只是深渊。
      内心的理想在不断上升,在俯视人间悲欢的高度,感受到飞升的快感,但一回望,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长出双翼,并没能与世人不同,自己的身体,并没能因腾升的魂灵而脱离这个人世间。于是,从高空重重落地,滚得满身尘埃。从此只能怀揣着一个破碎的心脏在尘世间流浪。
      从柏拉图到伏尔泰和卢梭,她也曾对他们深信不疑,奉以为师,以为他们手指的那条道路,才是为“人”唯一应走之路。她以为只要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一定有光明的未来,就如导师们承诺的那样。她能将自己的灵魂,纯净地剥离出来,获得无限的自由。
      导师们却没有承诺给她一颗心,一颗完满的心。幸福,自然也是不屑提的。他们的手直指天空,只要求真理。
      但真理是什么?追寻多年,她却连一条确凿的真理也没有找到。再细小的事情也争论不休,再确定的事情也可能被否定。今天确立,明天怀疑,后天否定。最终,她什么也不能确定了。
      她的导师们告诉她,要普遍怀疑。秉承着这条原则,她把过往所有的事实经验都翻捡出来,逐条地审视、怀疑、论证、重新定义。这样就创造出了一个新世界吗?旧世界是别人的,是陈腐的,新世界是自己的,但新世界的根基在哪里呢?
      她的世界摇摇欲坠。
      所有的生命都要保卫自己的生命。不,生命也是可以否定的。
      所有的种族都追求种族的繁衍。不,我们追求的是精神的高度。
      那么,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更为坚实,不可动摇的呢?
      精神吗?精神可以被证明的?
      爱吗?爱是不需要的。
      神吗?在运用理智的那一刻,他们的第一把镰刀就挥向了神,神已经被从神龛推倒。当理智站立起来的时候,天空就没有神存在的位置了,理智就是神,就是主宰。
      就像是罩着人认知天穹的幕布,当自我意志的太阳没有升上来的时候,贸然揭掉那块幕布,人心是会恐惧无措的,但当理智睁开眼睛,端坐的神就成了人造的偶像,愚蠢且没有存在的必要。
      在走投无路的绝路里,她也曾希冀,若有信仰……她望着鱼贯进入教堂的人们,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期羡。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走入教堂的。即便走进教堂,教堂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有着高高穹隆的房子,那个钉死在十字架的人像,玻璃窗上描绘的怀抱婴孩的女子,在她看来也不会有神圣的意味,她不会感受到慈爱的号召,她只会有对对象的审视。
      她这颗理智的心,是不会允许虔诚的种子发芽的,再强烈的光芒,也无法将信仰照入她的胸膛。她注定是要流浪的。
      是否正是因为如此境遇,不少导师们的晚年,反而是在论述神的存在呢?是想给自己的心灵找一个归宿吗?她仿佛看到白发苍苍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头枕着一摞厚厚的《复活》,口中喃喃地念着神的名字。生命最后时刻的出走,在阴暗的密林中,他是否也在追逐着密林之上的光明呢?
      世界之大,何处是安身之所呢?
      “作为一个人,他的思想与书籍、文字联系得越复杂,就越会陷入孤独。他有时候会隐约地感受到这种孤独,但又坚信自己内心深处有一团异样的火焰。因此,尽管他正朝着寂寞荒野的方向走在自己的生活之路上,他却认为本该如此,他从来不觉得人的热血会枯竭。”
      读着先生的手稿,她不禁落下泪来。
      先生对她说:“人心像一只容器,盛量是有限的,无论是喜是悲,人心自有它的负荷。倘若超过这个负荷,人心也会倾覆。爱君,不要太勉强自己了。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承载着什么,但你的心已经不堪重负了。”
      “除了这条路,学生不知道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思想,难道只会将人穷于绝境吗?”
      思考使人孤独,思考使人愈发地孤独,思考甚至使一个人的头脑脱离她的身体。——思考破坏自我,理智使世界结冰,真理毁坏心灵。
      “我无法将活着,当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生命,就像是背脊上背负着的债,沉重得让我挪不动脚步。而让生存焦虑且痛苦着的,正是生命本身。生而为人,我还没有准备好,就被仓促地赶下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排自己。人生,无论或长或短,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走。人生是有价值的吗?意义,究竟在哪里呢?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正是这种犹疑,让我的存在变得没有立场。对意义的追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确定无疑的事物,我的信仰建立在随时可能崩塌的基石上。”
      最难以理解的是自己活着的这个事实。如果生命是唯一的真实,可就是这份真实,让她无处是从,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最后不得不承认,能让我们幸福的并非是智慧,世界的真理也许与我们自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极端的思考会带来毁灭。人尝试着去理解世界,世界却不需要解释。她的信仰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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