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霞光》尘影向南

19、是你从未真正接纳过我

　　钟晓楠走了一趟，却无功而返。微信发出的大段文字，同样没有回应。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赵颖晨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唯有曾经的聊天记录，彰显着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当上小组长以后，无论工作再忙，加班到再晚，她都要在下班后绕到赵颖晨家去，看着那扇窗户黑暗一片，也要迎上去，一遍又一遍地敲着门。
　　一次又一次地寻找，一次又一次的没有回应，钟晓楠在从对方家里回来的路上，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席卷全身，她紧紧抱着手里的包，咬着牙，低着头，前进的脚步不停，眼泪也不断地掉落。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让我独自面对这样的境地？
　　就这么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心中的痛苦没有减少，眼睛在晚风与眼泪的共同作用下烧得生疼。
　　我终究还是，什么都留不住吗？
　　她没有注意到，小路里那个她日夜牵挂着的身影，正处在一片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她。
　　这些天的晚上，赵颖晨并非听不到敲门声，但她只是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等待门外的人离开。
　　直到今天，因为拿药回来得晚，恰好看到了路边哭泣的友人。在那一瞬间，心软得不像话，此前做的决心建设，一下子土崩瓦解。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让她心碎地离开。于是便走上前去。
　　钟晓楠泪如雨下，突然感到自己低着的头被一只手轻轻地扶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身影俯下身来，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那是一张透露着关切的面容，是自己多次前来想要质问的那个人。
　　“小哭包，哭什么呢？”
　　钟晓楠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直接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来人的袖子，像是怕她再次不见了一样；然后才将自己的委屈与不解全部诉诸于口：“你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辞职，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见我？这不是你付出了那么多所得到的生活吗？你为什么要把它让出来？怎么能这么对自己？你知不知道这些天大家有多着急，你……”钟晓楠一长串的话就这么如同机关枪一样打了出来，赵颖晨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把话说完。
　　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钟晓楠终于停了下来，她还紧紧抓着赵颖晨的衣袖，不愿意松开。
　　“晓楠，我不想骗你，”赵颖晨终于再次开口了：“做出这个选择，我有我自己的考量。按照我目前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在单位里待了。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至于不见你，抱歉，是我的问题。有些事，我不想说，也不想对你说谎，只好选择了逃避。”
　　“是什么事？”钟晓楠问：“是你家人的事吗？”
　　“是我自己的事。”
　　钟晓楠沉默了。赵颖晨的态度，让自己前面的一阵输出仿佛是打在了棉花上。而赵颖晨仿佛也没有做好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准备，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
　　“颖晨，让我去你家坐坐，无论如何，我们好好聊聊，好吗？”钟晓楠率先表达了自己的意志：“你实在不想说的，就不说。可是我作为你的朋友，你总要给我一个，让我不那么担心你的理由，对吗？”
　　赵颖晨并没有马上作出反应。就在钟晓楠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轻轻点了点头，而后随机伸出手，轻轻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不要哭了，没事的。”

　　那扇紧闭的大门被打开，赵颖晨招呼她坐在沙发上：“你坐一下，我去烧水，泡点茶。”
　　钟晓楠点了点头，便坐在了沙发上，听到厨房里赵颖晨打开橱柜以及玻璃器具碰撞的声音。情不自禁地环顾四周，这里离自己上次来好像没什么变化。这时，她突然看到沙发的边缘位置，放了一沓纸，但用眼看的话，那个厚度以及透度，好像来自医院？
　　是她的身体问题，让她选择了修养一段时间吗？虽然做了尊重赵颖晨意愿的打算，但鬼使神差的，她还是拿起了那病历本一样的东西，一页一页地翻看了起来。
　　然后，她看到了触目惊心的“尤文肉瘤”“扩散”一类的字样，以及可以追溯到三年前的日期。
　　钟晓楠感到自己的大脑宕机了，却还能飞快地意识到事情的始末：赵颖晨在三年前便已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但没有进行积极治疗，并且对所有人都瞒下了这件事。
　　一瞬间，心疼以及愤怒的情绪席卷全身。在赵颖晨走出厨房的一瞬间，钟晓楠也猛地站了起来。
　　“赵颖晨，这是怎么回事。”钟晓楠将那一摞病历举在眼前，努力使自己不那么激动地说话。它厚厚的分量不轻，举着的那只手都在颤抖，很难想象在独自治疗的过程中颖晨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赵颖晨只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就认了出来，夜里腿痛得睡不着的时候，她时常翻来覆去地看这些纸页，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是什么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此刻她并没有惊慌，第一反应是她怎么发现这些的，而后就立刻反应了过来，最近自己在家，周身疲惫不堪，就随手把东西扔在了沙发上，没来得及收拾。此刻除了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偷那么点懒，有那么累吗？懊恼自己为什么在路边看到她难过的样子就心软了那么一下，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除过添置了多余的不必要的麻烦的懊恼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多余的情绪。
　　“瞒不住了呀。”她耸了耸肩，无奈地笑了笑。然而这云淡风轻的语气则彻底击溃了钟晓楠一直强撑的冷静。
　　“瞒不住了？”她一把将那些纸页狠狠扬向一边，爆发了一瞬间又纷纷飘落：“你他妈瞒着我，一开始就瞒着我！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好好治！拖到现在没有余地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她全然无法想象生命中赵颖晨就此消失，会是怎样；大概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
　　赵颖晨看着钟晓楠崩溃的模样，看着她完全失去了冷静的模样，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并不能很准确地描述出来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只是感到尘封多年的心里，有那么一小块还是被浅浅地触动了一下。
　　“我并没有拖，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出于对钟晓楠这么久的照顾，即使实在没有力气解释这件事，她也不大想去伤害她，于是淡淡地说：“没有办法。”
　　“晚期又能怎样？你肯定知道这种癌症是可以通过治疗康复的，你的医生绝对告诉过你。你只是不想治，你就是想死，一心求死，是吗？”钟晓楠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也不去控制，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控制：“哪怕是为了我，你也不愿意试着活下去，是吗？可你让我们这些在乎你的人怎么想？为你的离去而悲伤痛苦，为自己没能做到该做的事而悔恨，一辈子活在自己的遗憾里，让自己的朋友就这么离开的错误里，而自己甚至都没能伸出手拉她一下……”她哽咽到说不出话。
　　赵颖晨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尽管没有用力：“实际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们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如果是你，你的好朋友有一天突然离开了了，而你发现她一直瞒着自己生病的事，你会怎样想？原来你从来都不信任我吗？你从来就没向我展露过内心，对未来的美好期待是我的一厢情愿，而你从来就没期待过什么是吗？你连让我挽救一下的机会都不给我，你对自己、对我都这么狠的吗？为什么啊，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晓楠，”赵颖晨不再直视站在那里哭泣的钟晓楠，而是俯下身去捡起散落一地的纸张，一点一点按顺序整理好：“我的医生确实告诉过我，有痊愈的希望，不大，但有；只是，复发的几率也很大，几乎是一定会复发。选择治或者不治，其实对我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了，靠药物维持着生命，苟延残喘，我想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体验。”
　　“可是，有活着的希望，总要去争取啊。痛苦是吗？我陪着你，你不会孤单……除过这些痛苦，你还有很多其他快乐的事可以经历……你这一辈子不能就这样啊……只要活着，多难我们都可以熬过去……你好好的，好不好……”钟晓楠泪如雨下，一开始的态度是强硬，此时却近乎哀求。她这么多年的骄傲、自尊，此刻都宁愿抛到一边，她只想让好友好好地活下去，生活下去。
　　赵颖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整理好了一地的狼藉，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她自认为此刻的自己已经不需要伪装了吧，太累，冷漠了这么久，隐藏了那么久，终于放松下来，还是有一种久违的放松感。只是，心情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很平静，有些复杂。对于钟晓楠，这个曾经叩开自己心扉的人，看不到倒也算了，可是现在她就在面前，到底是做不到任她这么痛苦下去。那么，大概是到了说真心话的时候了。
　　“那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她开口，语速很慢，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大人哄哭闹的小孩一般：“我这一辈子，你也见证了不少。身边重要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开我。我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如果愿意为我留下，反而让人愧疚。曾经不懂事时，我真的渴望过得到爱，得到别人的，无条件的偏爱。但是这种失望，一次次地经历，会很痛苦。而且，现在也不该有这种幼稚的想法了。”
　　“没有觉得你麻烦……”钟晓楠刚想说话，就被赵颖晨打断。
　　“请听说我说完，”她举起一只手，拦住了钟晓楠的话头：“自打懂事开始，我是说真的成长起来，我尽量避免再给周围的人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像我这种人，不会有人喜欢，我很清楚，所以我不再去招惹别人。在我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治疗。又要经受痛苦，又要给周遭的人平添麻烦，无法保护最后一丝自我，苟延残喘，毫无尊严。那样活着，我不要。”
　　“你和我们沟通一下啊！明明没有人这么看你，彼此在乎的人之间，不都是心甘情愿地为对方付出吗？照你这么说，我从高中到现在给你添了多少麻烦，我还活不活了？不是活该千刀万剐下地狱吗？！我曾经很不懂事我知道，我伤害到你了我知道！我想道歉，我想弥补，我在乎你！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你在乎我？”赵颖晨皱了皱眉：“你觉得我信吗？”
　　“你说什么？”钟晓楠闻言，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她——眼前这个语出刻薄的人，自己好像并不认识：“我不在乎你的话，我现在站在这里干什么？”
　　“不，你在乎的不是我，”赵颖晨摇了摇头：“你有在乎的人，但绝对不是我。你站在这里，是害怕你自己会留下遗憾。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没人会把我当朋友，你完全不必拿这个来安慰我。”
　　钟晓楠的拳头，倏然紧紧相握，她咬着牙，发着狠，缓缓移动到赵颖晨的面前，对方也没有躲，就这么坦然地看着她，于是她微微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说：
　　“你这一辈子，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后猛地一推对方的双肩，惹得对方一个踉跄，钟晓楠的语气也随之拔高：“赵颖晨你是个傻子！以前是现在也是，从来没有成长！不是我们不在乎你，而是你，从来都没有把我们任何一个人真正放在心里！你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永远都是！你从来也想不到，有人会因为你伤害自己而难过！”
　　尽管这一瞬间自己的情绪非常激动，但是看到赵颖晨原本冰山一样雷打不动没有情绪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时，她还是有些意外。她看到赵颖晨，眼睛突然闪烁了一下，表情里也夹杂了一些刚刚意识到什么自己一直不知道的东西似的，就像是那种突然发现自己非常信任的人，背叛了自己一样，不可置信，如同五雷轰顶。
　　于是钟晓楠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她心里的愤怒已然烟消云散，只剩下心疼。这个命运坎坷的女孩，经历了多次并不是由自己的错带来的厄运后，将自己的内心死死封闭起来，再也不向任何人敞开。即使是这样，她仍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这个世界，工作认真勤苦，对待好友尽心尽力，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上，一路孤独。这对她，实在太过残酷了。于是她把语气放缓下来：“颖晨，你有没有想过，你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和别人不平等的位置上，习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向自己，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啊……”
　　“好了，不要说了。”赵颖晨脸色苍白，无力地说，她看起来想往后退一步，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钟晓楠吓了一跳，赶忙去扶。确实，她是个身患重病的人，心理身体遭受着双重打击，哪里有那么坚强呢？
　　赵颖晨却将钟晓楠想去搀扶的胳膊给收了回去。“你先走吧，”她只是无力地说：“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地上很凉，颖晨，你先起来。”钟晓楠还是不放弃，去拉赵颖晨的胳膊，对方也只好不情愿地借着对方的力，努力地想要使劲起来。
　　可是，使不上力。
　　钟晓楠看出了她的难处，打算绕到她背后，驾着她把她拉起来——她的病的残酷程度，到底还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可是赵颖晨这一次非常明确地拒绝了她的帮助，在她想去架她的双臂时，她就像发脾气一般地猛地甩了一下想要帮助自己的人。然后她左膝蜷曲起来，左胳膊垫在上面，头低垂下去，手紧紧抓着头发，死死咬着牙，倔强地低着头。
　　“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她这次努力保持的平静中，带上了一丝隐忍的颤抖。其他人是听不出来的，但钟晓楠可以。
　　“我……我去打救护车好吗？”
　　“不用，这是正常的症状，不需要救助。你先走吧，别……别看着我这个样子，拜托了。”
　　钟晓楠不忍心听到她近乎恳求的语气，只好走出了她的家门，将门轻轻带上。临行前，她回过头看着那个——应该说是脆弱的孩子，说：“颖晨，如果我给你发消息，请你回复我，好吗？”
　　“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才走出去。
　　站在关着的门前，她靠在那里，哀伤不已。浅浅地回头看着紧闭的门，就仿佛能看到女孩蜷缩的身影一样。然而出现在她的眼前的，并不是这个经历了太多风雪、习惯了隐藏、连悲伤都是克制的女孩，而是那个本应快乐的，意气风发的少女，眼里蕴含着无尽的痛苦，倚门而坐，下着永远不展露自己内心的幼稚却残忍的决心。
　　不知在门前站了多久，直到妈妈的第五个电话打过来催她回家，她才离开。
　　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
　　临行前她给门里的人发了条信息：还好吗？
　　没事。对方回复得倒是很快。
　　钟晓楠所不知道的是，在她站在门前的时候，赵颖晨也努力地，掩饰着可能发出的声响，一点点地挪动到自己的家门前，费尽所有气力后终于抵达，便轻轻靠在门上，静静地倾听门外的声响。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走，我还不了解你吗？
　　终于离开了，我也得，出去转一转。家里太闷，外面的空气新鲜，呼吸起来会好受些吧，不像现在这样，骨头缝里都在发着疼。
　　平日里也总是痛，很痛很痛，一开始是右腿，接着发展到头，最后几乎全身都痛。在怀揣着信念的时候，可以忍。此时，自己端了那么多年的执念，此刻轰然崩塌……
　　人的意志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啊，以前再痛，我都能掩饰过去，忍过去。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呢？
　　果然是我的问题吧，自我中心？晓楠刚才说的应该是这个词。我一直那么自私，我把大家推远了。
　　站起来真费劲啊，右腿可真是疼啊。
　　现在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了。
　　下楼几乎得两只手都扒着栏杆，这样实在太没形象了，罢了，也无所谓，没有人看见嘛。
　　这副惨样如果被别人看见，多少会有些难过的吧。尤其是……你。
　　终于走出这个建筑物了，它太沉闷，见证了我整个可笑的人生。
　　走起路来很吃力，很慢，姿势也很难看，但现在很晚了，街上也没什么人，就这么走吧，就算有人，我也无力掩饰了。也许有力吧？但肯定无心了。
　　去哪呢？
　　不知道，顺其自然吧。
　　让赵颖晨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走，走到了钟晓楠家楼前的公园里。看着黑洞洞的群楼建筑，想起那个想要扶起自己的女孩现在就离自己如此相近，心里却又是那么揪心一痛。
　　于是她坐在长椅上，背后是在乎的人、想要依赖的人所在的地方，她根本不敢回头，不敢看一眼。
　　黑夜里，一个人端正地坐在长椅上，周身平静，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