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寄怀》乔十慢

8、疑心起

　　有茹斐这样纯粹的柔然长相和绿眼眸做对比，初寄酒面部骨骼纤细得多，下颌线和鼻梁清晰不说，浓烈的眉目和浅金色的眸色实在是显眼了些。
　　沈见怀不是没有见过柔然混血，但是像这样混得恰到好处的确实……很悦目。
　　韩骐注意到他的视线，赶紧解释道：“我们锦州联通西北关隘，柔然人在当地做生意的很多，这两位是初记在锦州的掌柜。”
　　“无妨，就是见到异族面孔平有些好奇罢了。” 韩骐借着话头，又将左右邻座的官员介绍了一遍。
　　他慢慢收回目光，内厅大多是亲友和同僚，两个柔然人年纪轻轻，却能坐在宴席内厅，可见生意做得很不一般。看来韩骐这两年是天高皇帝远，路数也花样多起来了。

　　初寄酒早在一触之后就垂下了眼皮，心里想着，叶大人的叶倘若就是商号曾报备过的“叶”，那么韩骐亲自引三人进门也说得通。
　　一群人安座在热闹酒宴中各怀心思，守备军大营里蹲着的两拨人马就没有这么舒服了。
　　近两个月，守备军大营被清晰地划为两部分，一大部分是懒散的锦州守备军，另一小半是整装待发急着要走的军械队伍。
　　今夜两边的统领都去参加州牧的宴会，留在营地的守卫明显松散下来。除了疲沓的几队巡夜以外，其他人都躲在屋子里。
　　这种松散各有原因，对于守备军来说是一贯的态度，北面搁着四十万的镇海军，积云关和阅海关犹如铜墙铁壁，哪怕狄人纠集全部人马南下，也有裴家人做盾牌。
　　锦州军已经有快十年都没有直面过狄人，练习阵法做什么呢？有心建功立业的早都去了交战地，剩下的不松散也不合理。
　　军械队伍都是出公差，就算是最普通的士兵，滦京城里出来的还是瞧不上这些灰扑扑的地方军。
　　他们在守备军大营里快要呆满两个月，却都连对面二把手长没长胡子都懒得搞清楚，要不是碍于韩骐的面子，军械队本该在十天前就离开锦州。领队早都安排妥当，过了这两天，就上路去镇海军，交接完毕就打马返程，要赶在大雪封道前回去滦京过冬。

　　陈柯揣着账本从统领屋子出来的时候，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合适，他趴在马厩里又回顾了一遍，确定自己找对了东西。
　　茹斐这月头上才给王劲上供了些“辛劳钱”，这笔账也被明明白白地记在上边。反思了一下，也许是很久没有干过这种事情了，竟然还有点心虚。
　　拿到了账本，今夜的主要任务就完成了，时间还早，州牧府的宴席少说得到亥时以后才结束，他打算顺带看有没有机会搞到守备军军械库里新收的那批武器。
　　从同安到锦州，军械队伍一直严防死守，就连个零碎都没摸到。锦州守备这幅德行，就不怪他做一次梁上君子。
　　军械库就在马厩对面的大院里，刚刚几个守卫晃晃悠悠的打门前经过，至少有两盏茶的功夫这里无人。
　　陈柯松松筋骨，慢慢从马厩的干草堆边上爬过去，挪到了军械库的大门前。
　　门上挂着一把小臂长短的铜锁，陈柯一瞅这样式，从囊中摸出一根头发丝粗细的精丝轻轻一捅，发出咯哒一声，在无人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停顿一瞬，继续轻手轻脚的将铜锁打开。
　　西北的秋天来得早，兵器库里又都是些铁器，陈柯一进去就打了个寒噤，他没敢动大件的兵器，迅速从最里面摸了几个小件，借着月色将铜锁复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营。

　　宴席过半，随着琵琶声急，箜篌音起，柔然舞女光着脚上场跳舞，一时间馨香萦室，男人们也兴味盎然。
　　原本还有更为露骨大胆的表演，斟酌三番，还是换成保守一点的舞蹈，免得被南衙抓住什么把柄。
　　韩骐这一夜虽然撑着主持宴席，敬酒祝词不断，实际上衣袍都已经沾粘在后背上了。
　　他原以为南衙来的只有眼前这三人，刚刚谭总管贴着耳朵告诉他，另有五人在宴席开始后，就像泥塑一样蹲守在府门外。
　　他才想起南衙禁卫军一般十二人一队，算下来还有四个人不知道在锦州的哪条街上，纵然姓冯的话说的好听，谁不知道他眦睚必报的性情，保不齐要揪他的错处。
　　这个姓叶的一晚上都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无论自己奉承还是试探，都用“嗯”或者“哦”打发，好不气人。
　　中间那个面目和善点的倒是还回应了几句，问一问当地风俗，间或品评几句菜肴或者歌舞，像是个平常赴宴的样子。有几次，姓叶的还要看看他的脸色，看来这三人中真正主事的是他。
　　至于年纪最小的公子哥儿只顾着吃菜，反而最好应付。
　　韩骐在心里盘点了一遍，殷勤地开口询问道： “您三位初到锦州，人生地不熟，这里又是西北贫瘠之地，比不得滦京舒服，不如由我做东，稍作安排，几位意下如何？”
　　牧野撂下筷子，眼皮都未抬：“我们兄弟们习惯了各处奔波，倒没有觉得有何不适，况且还领了任务，在锦州稍作停留就走，不必劳烦韩大人操心。”
　　旁边沈见怀的竹筷轻轻碰了下酒杯，牧野继续道：“如果韩大人方便的话，确实有一事……”
　　沈见怀接过话头说道：“实不相瞒，我们来得匆忙，一路奔袭而来，沿途也顾不得人疲马乏，既然到了锦州，也不好拒绝韩大人好意，能否帮兄弟们换副马掌？接下来的镇海一带砂砾遍地，马掌坏了恐怕耽误行路啊。”
　　“马……马掌？”饶是韩骐想得肚子转筋，也没料到只是换副马掌这等小事。
　　“陈兄弟也太过客气了，锦州别的没有，马具绝对上乘，区区马掌，一定给兄弟们打得牢实。”
　　“哎，其实这一路的驿站都有钉马掌的工匠，不过我们南衙军中，这马蹄铁都是由滦京军械所特制，多是用在重骑上，我们这些人都劳碌命，出门在外都靠马，所以也不敢随意对付，就不知道锦州可有类似的马蹄铁？”
　　沈见怀说得实在，脸上还带着不好意思的几分歉意。
　　韩骐瞅着这个温文尔雅的“陈兄弟”，觉得面善之人说话也如此客气，顿时好感倍增。
　　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一月前军械队运来一批军备，刚巧就是滦京军械局运过来的。马蹄铁一般只供给重骑，锦州守备军近十年都没有打过仗，这类耗材是不会有的，但是军械队应该会给镇海军配备不少。
　　于是转头朝着军械领队开口：“赵校尉，您看可否通融一番？这几个南衙的兄弟们来锦州只有这点要求，我只能腆着老脸协调了。”
　　从知道这三人是南衙的人，赵校尉就不甚高兴。在滦京南衙已经是横着走的螃蟹，怎么出趟公差还能碰上这群倒霉玩意。
　　韩骐的算盘打得响，拢总几个人的马蹄铁，军械队完全可以当做是路途损耗，这点小事他完全可以做主，就是这顺水人情要给南衙的人，着实有点倒胃口。
　　“无妨，就是劳驾几位兄弟明日赶个早，将马都牵到守备军大营中来。”赵校尉皮笑肉不笑。
　　“多谢赵校尉。”沈见怀和牧野抬手之间交换了目光。
　　接到鸿文帝旨意的当晚，他们就从同安出发，沿途几乎没有停留，马掌确实是坏了。
　　另外，他们来得迟，军备已经交接结束，锦州守备军的兵械倒是好说，借着宴会守卫松散，还能摸出来几个，军械队伍这几日就要出发，除了今夜打个照面，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机会拿到他们的军备。
　　有了马蹄铁，加上摸出来的守备军军械，就能和镇海军收到的军备作对比。
　　倘若三者一致，就能确定军械案的源头出自滦京。若是三者不一样，锦州和军械队还需仔细再查。
　　初寄酒和茹斐位置偏后，前面交谈的声音几不可闻，行商之人最擅察言观色，韩骐对着三人神色并不自然，忌惮和谄媚交替出现在脸上。
　　按道理，州牧一职算得上是高官，在座皆是锦州地头蛇，但是这三人中哪怕年纪最轻的小公子，也对韩骐没有恭敬神色，这位叶大人要不就官职更高，要不就是权势更大。
　　观察下来，军械队的赵校尉和韩骐倒是无甚瓜葛，一顿饭眼神接触都没几次。

　　月上中天，州牧府宴将散。茹斐还邀了几位官员去消遣，初寄酒便借了照顾师父的由头提前离席了。
　　那头韩骐也要送客出门，到了府门，眼睁睁瞅见直对着五个杀神整齐划一地从马上翻下，将三人请进了马车，满腹草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队人马已经走了。韩骐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勉强搁下。

　　初寄酒没有回家，转头去了肆方楼，陈柯早一步回来，见他推门进来，示意他看桌上的东西，分别是镣勾和臂弩之类。
　　“我本想拿了账本绕一圈就走的，结果今夜守备军人少，就偷摸了两件，听了二叔的话，军械队那边没敢过去。”
　　陈柯饿着肚子，嘴里塞着橘子含糊继续道：“二叔没有同我一起，他和赵师傅两人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做。”
　　“守备军这么松散？”初寄酒对兵器没有什么兴趣，将压在下面的账本子翻捡出来。
　　“嗯，爷你是没见他们巡夜，都比不上叫花子们排队盛饭的样子。”陈柯想起那些守备军，得意之外还有些感慨。
　　初寄酒听着这个描述笑了出来，叫花子盛饭那确实是有些精神头儿的。
　　这一打岔，把他心里一点异样给驱散了。茹斐请了王劲去花楼，留给他的时间也就只有两三个时辰，今夜他得熬夜把账本看完。

　　“如何？” 肆方楼不远的巷子口，马车停了下来。四个同样打扮的男子上前一步。
　　“回世子，东西我们拿到了，另有一人和我们前后脚进了守备军大营，那人从王劲房中偷了东西出来，拿了两件兵器。我们没有打草惊蛇，一路尾随过来，人进了肆方楼，是一个姓初的订的房间。”
　　沈见怀撩开帘子向肆方楼的方向看去，姓初……是那个有浅金色眸子的年轻人吗？
　　事情开始有点复杂了，为什么柔然人也会涉及到军械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