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寄怀》乔十慢

6、秋夜月

　　过了锦州的城门就算是回家，陈柯连缰绳都不怎么拉了，初明觉在进城的一瞬间就窜出马车，现在只能看到一个写满了风流的脑袋瓜。
　　“爷，咱们回家吗？”陈柯望着二叔走的方向，有点羡慕。
　　“好歹先把我送回去，今日就不用当值了，你自去逛吧。” 少年人探出马车，不自觉放松下来，果然血脉里还是属于这里的。
　　积云关大捷后的这十几年，柔然免受狄人的屠戮，过了一段难得的安稳日子。
　　越来越多的柔然人愿意越过青渡山，在锦州、镇海一带经商。柔然人在北境地界上随处可见，无论男女都是高挑个头和白过常人的肤色。
　　以往总有人觉得他的皮肤过于苍白，眼珠颜色也不大对劲，放在锦州人堆里，反而不引人注意。
　　“寄酒！”马车刚刚驶过一个大集，就被喊住了。
　　少年人听见声音就知道是谁，旋即跳下马车。
　　“阿斐！”
　　茹斐两步踏过来就给了初寄酒一个虎扑，绿眼睛里盛满了惊喜。
　　他才从关外马场回来，就从师父那里得知近几日初家叔侄要来，便马不停蹄地领着几个伙计在大集上采买东西，一众人又是肩挑又是腰扛。
　　吩咐陈柯跟着伙计们回去后，茹斐就拉着他先去见赵述鸿。
　　这会刚过晌午，赵述鸿一般都会在离家最近的肆方楼里听评书。

　　“到了大顺二十三年，草最长的时候，狄人的老王凯合日曼死了。他几个儿子带着各自部落属臣在镇海北面打得不可开交，五彩滩的河水都淌着血。”
　　“年轻的新王左克拉还没有把同族人的血擦干，镇海王就带着轻骑穿过了秀贺山，顺着河水找到他们的扎营地。”
　　“夜色黑沉，镇海王背着能射穿白狼的弓，将士们卧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等待号令，只听得‘咻——’一声……”
　　“傅大统领那时候正是立功的好年纪，领着五皇子沈济安埋伏在积云关外的山丘上……”
　　“左克拉不知道，五皇子仗着自己年纪轻身量小，竟然敢一跃而起朝着他的坐骑扎下一根匕首，这匕首是用咱们如东的黑铁浇铸而成……”
　　说评书的老头在讲大顺年的战事，赵述鸿已经听了不下百遍。
　　那时候锦州乱七八糟，但是大家都是好年纪。

　　肆方楼朝东，天气晴好时二楼恰巧有一块地方有日光照射，别人都嫌这里晒，只有他贪这一点，就慢慢习惯了晌午时分在这里晒太阳。
　　茹斐的大嗓门在楼上就听得一清二楚，赵述鸿躺在暖阳下晒得正舒服，动都不想动，心里盘算过几日的宴席安排。
　　随着茹斐登楼，说话声音热情得不一般，眯着的眼睛一转，就看到立在几步外的初寄酒。
　　初寄酒占了父亲身上的九分神气，面貌却越来越像母亲阿依慕，虽然也占了一半柔然血统，但是茹斐和他站在一起像是莽夫领着个新嫁小媳妇。
　　“先生。”
　　“师父！”
　　“一年不见，我们阿玉又长高了。”

　　初家来往北境经营的时间已经超过五十年，商铺遍布，主要是经营酒楼、粮库、医局、皮毛、布料和马场等一些民生。
　　十七年前长子初明意身故后，老爷子心灰意懒，将北境的生意全部交到义子赵述鸿手里，领着不足三岁的小寄酒回了璧山。
　　 虽然商铺都还在初家的名下，但是锦州地界上只认得赵述鸿和茹斐师徒两人。
　　再过两日是州牧韩骐老丈人的寿宴，除了一众官员，还请了锦州地界上的一些富商，赵述鸿也被邀请在列。
　　除了充充面子，也是个让他们孝敬的意思。

　　在锦州，茹斐一向是出面应酬交际的角色，将州牧府上的几个管事都打点得十分熨帖。请帖送过来的同时，宴席的座次也已分明。
　　赵述鸿现在不太管这些事，他花了十年心思培养了两个徒弟，就是为了现在的清闲。
　　晚上吃罢饭，茹斐和初寄酒在东院里看账簿。
　　早前从各个铺子里将载有州府标记的交易全都被摘了出来，光是近一年就有厚厚一沓。
　　“阿玉你瞅瞅，韩骐从三月至今就采购了近十万钱的山羊绒毯，不知道的以为他阖府上下都只用打赤脚。”茹斐身高体长，两条长腿毫无顾忌得伸出去。
　　“来的路上我大致算过一遍，如果真照他买的这些器具摆件算，够他填满十间府邸，显然这些钱只是过了一遍账。”
　　初寄酒眼前堆着成山的账簿子，手下不停，挑拣出来有问题的几本。
　　“但是他还挺会自作聪明，买的时候走的都是实账。有次请韩府管事吃酒，才套出话来，货品买回去就只堆一阵，他们给对家的价格涨了五倍不止。单就这两年，这一来一回就能有这个数。”茹斐伸出来比划了一下。
　　“那他脱手的对家就有很大的问题。就今春这几笔，加起来近万两的银子，如果全拿现银交易，恐怕有十几车，也太惹眼。必然是用银票走的，那么这么大的量不可能不经过我们的商号。”
　　初记的铺子遍布璧山至锦州一线，生意扩张以后为了交易方便，又新设了商号。
　　因为往来流水量大，初记的商号备的现银一向充裕，如果有商户在滦京以北的地方做生意，就一定去初记商号里兑过银票。
　　凡是单次兑银超过五百两，当地商号就一定会传信给他。初寄酒脑子里过了一遍，记起来一个“叶”字。
　　锦州市面上消化不掉这么多的钱，这个“叶”一定是锦州以外的人。
　　但是毕竟商号也只是做生意，谁人来兑银只要手续齐备，没有道理刨根问底，留名也只是单字，谁也说不上这个“叶”是谁。
　　“他以为我们初记的眼睛和王狗一样瞎呢。”
　　茹斐说的王狗是现在的守备军统领王劲，奉瑞八年才露头角的“从龙”之臣，原本是京畿大营中的一个副将，也说不上他走了什么路子，莫名就被安排去地方驻军。
　　但是细细追究下来，他数次升迁都有韩瑞作保。此次宴席上必然少不得他。
　　“阿玉你为什么不问问那个王狗和我有什么过节，你现在都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了。”大狼狗不满意，嫌弃圈椅太逼仄，转头躺倒在他的阿玉腿上。
　　“好吧，阿斐，瞎眼的王狗是怎么踩到你的尾巴了。”初寄酒很想提醒他，他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掌事人了，可以不这么幼稚。
　　“嗨，就是进大门呗，守备军在城里设了守备司，几个门都有卡点，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但这人实在贪得无厌，他竟然想抽点子。”
　　初家的生意面广，要是抽点子够养活一队守备司了。
　　既是做了韩家的狗，也跟着主子要吃肉。
　　还有一处是军械队，军械队伍依照惯例要在当地休整半个月，顺道将分给锦州守备军的军备卸下，交接一番又是一旬。
　　正巧遇上韩骐设宴，领队的军官要和韩家没什么龃龉，没有道理不去参加。
　　这一路上押送很是规矩，那在入镇海军前，就只剩下锦州这一个节点，休整加上交接已近一月的时间停留。倘若是韩骐胆大包天真要在卸载军备时动手脚，也就只有在此时，此处。
　　一场宴席，和他们一样浑水摸鱼的不知几何。席面上均是些虚与委蛇，赵述鸿替他们安排下这场，也是为了趁着着空子去这些人身上找些实证。
　　安排完了所有事情，两人和小时候一样抵足而眠。

　　一辆宽大马车停在肆方楼后院里。
　　得亏王大人的好车，牧野拿出了做前哨时的劲头，一路从同安跑到锦州，还好在韩骐宴席前赶到了。
　　“爷，听说梨花白这种酒是锦州特产，给你带点回来？”
　　沈见怀爱喝酒，以往顾及身体，只喝些果酒之类的，好不容易出了京，牧野也不愿意委屈了他的胃口。
　　沈见怀已经沐浴更衣过了，卷着本书打发时间。听到有酒，眼睛从书简上面探过来。
　　“快去快回，我今夜睡得迟。”

　　初明觉回宅子时已经是皓月高悬，他去和几个旧友打了照面，十年不见面，少不得要多喝几杯。
　　他逃避这里，也不愿意守在璧山，害怕和老爹两个人相顾无言。于是他借着做生意的幌子逃避着，附近的如东青渡都去过不少次，每次都要绕过锦州和积云关。
　　今年已经是第十年，老爹接下这个差事，有一半的原因是想逼着他。况且他也不愿意让阿玉不能再卷到朝堂的污糟事里。

　　今夜喝多了酒，脑袋里浮浮沉沉都是一些往事。

　　一会是大嫂欺负他听不懂柔然话，嘀嘀咕咕在和大哥咬耳朵，但是他知道嫂子是嫌弃他胆子太小，喜欢的姑娘都不敢看一眼。
　　一转眼，大哥抱着嫂子往河里走，阿依慕的名字在锦州家喻户晓，花一样的美人却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不要走大哥！”他的声音散在呼啸的北风里。
　　折断的弓箭七零八落得摔在泥里，不到两岁的阿玉被裹在怀里，眼睫毛和小马驹的一样浓密。
　　大街上，每一个打马而过的姑娘他都想追上去，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和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一样。
　　一晃眼还有年轻时的老爹，不去打点关系，打发了赵述鸿和大哥去和柔然大胡子喝酒，转头守在马场里教他怎么选马种。
　　大哥和嫂子走以后，他不肯和老爹说话，但其实心里清楚，老爹比他更难受。
　　这些年自己确实混账，天南海北的跑，就是不回去看他一眼。

　　“明觉。” 是赵述鸿，站在门廊边上望住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的目光和秋夜的月色一样透彻，照得他无处躲藏。
　　“我回来了。”
　　初明觉心想，这梨花白不能再喝了，太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