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寄怀》乔十慢

3、明珠楼

　　往后几日，傅将军再没有登过马车，冷着脸骑马遥遥跑在前边。
　　同行的官员私底下开始议论：傅小将军在松北经营十年又如何，众所周知松北鲤山璧山三地都是端王封地，哪天世子受封袭了王爵，这军权岂不尴尬，傅将军这般脸色也能理解。
　　入鲤山地界后，傅卫成便借口冬防不得延误，交代州牧纪阳全权负责端王世子一行，随后带着人马北上了。
　　这番作为又增加了些途中的谈资: 世子还只是世子，哪怕承袭了爵位，在尚武的松北军中也得好一番历练，傅将军还未将世子放在眼中。
　　大缙设有镇海、松北、太仓和白沙四军，四军底下还辖属着九大军镇，军镇由当地将领全权管理。
　　但其中松北又不太一样，原先松北军辖下的三镇：松北、鲤山和璧山，随着端王夫妇去世，世子年幼远在滦京，逐渐变成了一军镇两州的格局。
　　但是军镇将领都比文官职权要高上半级，所以鲤山璧山的州牧很是要看傅卫成几分面子。就像现在，傅卫成可以直接将一行人丢给州牧来负责，完全无视鸿文帝“从旁协助”的意思。
　　纪阳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是大顺二年的探花郎，最是写得一笔好字，颇有前朝朴松枝的形意。建安帝极爱他的文墨，多次召其入宫秉笔，自己则在旁观习。
　　一次建安帝得了幅古画，想要加一处题跋，但是总觉得自己字形不够好，夜召纪阳入宫。没成想纪阳在外边吃醉了酒，听有人唤他出门便撒了酒疯，称皇帝来召也得等他喝完酒。内侍原话带回，建安帝倒是哈哈一笑没有生气，但是有人听说后借题发挥，称纪阳轻狂无礼目无君主。
　　建安帝胸襟宽广，也经不住有人煽风点火。最终也只将纪阳调离翰林，仍在太学里掌教。他便开始编集民间传说和前朝旧史，也讲神仙传说，被其他同僚不齿。
　　后来端王离世，便将纪阳调到鲤山州牧的任上，这一呆就是九年。

　　接引世子当日，纪阳便在当地有名的明珠楼设宴款待。
　　纪阳中等身材，一身文士打扮，面目微有松弛，但在不惑之岁已是保养得当了。
　　“世子身份贵重，自小见惯了宫宴礼乐，鲤山不比滦京，仅有一些野趣尚能入眼，咱们所在的楼顶高五层，西向可观河景枫林，冬日星野低垂，似可摘星，向北能够望到松北密林，向南可以眺望平仓山峦，世子不妨一观。”
　　沈见怀笑说：“纪大人自谦了，我在京中就听过明珠楼的大名，听闻往来鲤山的文人名士都曾登顶此楼，吟诵诗篇被题于楼内四壁，更有纪大人您的书法题字点睛，这已不是简单的一处酒楼了，承载的是南北士子的文气了。”
　　纪阳言语间也颇为自得：“哈哈哈哈，能入得了世子的眼是我们鲤山的荣幸。这明珠楼的东家也是我的一位小友，最开始便是他提出这个主意，南来北往的读书人爱惜风景，都在此处饮宴作乐，但凡有佳篇留下，便能免去银钱。后来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将诗篇刻在楼内，来客皆可鉴赏。”
　　“哦？您都引其为友，这位东家确有些本事。”沈见怀倒没有刻意。就算大缙再如何重商，能被一州州牧引为好友，那也是极为少见。
　　“世子您久居宫城，往来的都是王侯权贵，可否有听说过咱们大缙三大巨贾？”纪阳呷一口酒，已经有些醉意，说话也随意得多。
　　“见怀缠绵病榻了几年，最多也就和师傅学些屯田水利，商贾之事实在是知之甚少，您可否详说一二？”
　　也许是沈见怀年岁尚小，没什么王侯的架子，很容易聊着就忘了他的身份。同席一众官员放松了许多。
　　有人不以为然：“三大商贾一句话就能说完，不就是颜山赵水初走沙嘛。”
　　“话虽简单，人可不容小觑。”纪阳悠然开口。
　　呷一口酒继续说道：“这三家中最有积蕴的是颜家，传说颜家和前朝皇室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涉足的营生几乎囊括所有民生行业，可以说若是颜家的粮店不开门，百姓的锅里便没有米。但颜家也是真厉害，乾武帝还未定都滦京之时，就用超过一半的产业换了一张铁券，自请回到如东本家为祖先守墓。”
　　众人惊叹：“如东！”
　　纪阳叹口气继续讲：“如东那是什么地方？乾武爷定国后重整民生，如东才露了点底，大缙最好的金银铜矿全是他家祖产！他们是一点财都没有外漏啊，其他产业算些什么，现在颜家听起来名声不显，实质上……啧……”
　　有人接话： “大人再讲！那颜家占着的矿山是祖产，赵家的水路还能是自家辟的？”
　　纪阳到底是探花郎，故事讲得很有曲折趣味，听得众人越发有意趣。
　　“赵家嘛，从南边水路上发家的，他们依水而生，凡是有江河码头，一定有他们的影子。甭管你要在水上运什么，只要你有正规朝廷的文书，赵家保管送到。哪怕风浪这种天灾，也绝不推脱，一概全赔。”
　　“嗨，说白了这赵家就是最大的漕帮呗。”
　　“那不能这么说，哪家漕帮底气能足到赵家这样，就单是全赔这一条，都能让人生意做不下去。”
　　“按赵家这个规矩，今年两仓水灾，他们岂不是要赔个精光？”
　　席间已经开始自发谈论，气氛逐渐被点燃，你一言我一句就将赵家揭了底。
　　这就要说赵家的杀手锏了，他们有底气在大风大浪里接活全靠船。听说，我也是听说，定波候的船工都是赵家出身，水军的那些个大家伙入水时也请他们来掌掌眼呢！”
　　“那也不能吧，赵家的船再厉害比得过水军？不可能不可能。”
　　“咱们璧山港也停了几艘，我瞧着好生气派，水军我也是有幸见过一次，不相上下难分伯仲啊……”
　　明珠楼内请了些清倌人在座旁斟酒布菜，宴席倒也规矩，只有淡淡馨香萦在鼻尖。回星和牧野一路上也习惯了这种场面，都抱着剑也立在后方提防。
　　沈见怀往日过得清冷，现下人多也乐得看热闹，听着闲话喝着清酿，竟然起了五分醉意。
　　见纪阳不再搭话，有人起哄：“纪大人，颜家赵家说罢，这初家可是神秘了得，我们都不曾接触过，您门路广，也给咱们聊聊？”
　　纪阳斜倚着圈椅，笑着向沈见怀打趣：“世子您瞧瞧，老纪我啊，今晚成说书的了。”
　　“纪大人您博闻强识，要让我说这些，那才是真难为。”沈见怀摆摆手笑说。
　　“嗨，那我就接着和大伙唠唠。”纪阳也很洒脱，继续道：“之前就和各位说过，明珠楼东家是在下一位小友，恰好呢就是初家人，所以我也是机缘巧合才了解那么一两分。初家其实也是累世经商，只不过走的是边境互市的路子，以前也叫走沙，世人了解得少。再加上人丁不旺，行事也甚是低调，所以没有像赵颜两家那么出名。像我那小友，年过而立还都没有成婚，整日里天南海北的跑，也不见有长辈管束。”纪阳说着还开始叹气，真心为他那小友忧心起来。
　　话题不落地，立即有官员发问：“既然是边境互市，怎么把酒楼开到咱们这里了？”
　　纪阳摇头： “他们做的是人无我有的生意，用柔然绒毯换得璧山珍珠，再将珍珠运去北境换来积云的香料，一来二去，生意不就来了嘛。明珠楼起初也没这么大，自从璧山的港口越发做大，往来的人也就多了。”
　　“道理明白的人多，但是能做成事情就很难得。初家起初走得是锦州互市到璧山港一线，裴老王爷将镇海打下来之前，走沙都是九死一生。”
　　在座的官员都是听着北境故事长大的，听得此话纷纷点头。
　　“直到朝廷在镇海和积云正式设了郡，初家才开始在原先跑商的沿途开设钱庄和酒楼，这才慢慢稳定下来。”
　　纪阳在鲤山呆了九年未曾调动，不知道是否有郁郁不得志的感慨，但是也算是见证了海运开放后的变迁。
　　他感慨道：“细说起来，咱们大缙能有此繁荣景象，功在先帝重商，一则道路畅通便于四方通达，二则贫民能以此谋生，但凡有手有脚，做些杂工都能糊口，再则各州各地也能互通有无。就拿明珠楼做比，这楼上琉璃瓦出自塘安工匠，漆料和木材是从岳岗运来，咱们脚下绒毯则是从柔然和锦州互市得来。多的不胜枚举啊！”
　　“纪大人对这明珠楼内建筑都如数家珍，难不成纪大人入了股？”有随行官员打笑。
　　大缙虽然重商，但是严禁官员经商入股。
　　纪阳赶紧摆手辩白道：“这是诛老头的心呐，我是想着向世子邀功一下，也展示下咱们鲤山是商贸通达之地，可千万不能误会我。”
　　瞥见沈见怀与牧野耳语，似是没有听到，赶紧转了话题，引众人品菜饮酒。
　　宴席结束，纪阳也没另寻他处，直接安排一行人住在明珠楼。
　　明珠楼除了五层高的前楼，后面还有占地极广的一片内院，院落间用竹林或门廊相连，曲折互通又幽静。甚至沈见怀院中还有一小方温泉。
　　“在滦京时总听得明珠照月，并为大缙最好的酒楼，所言非虚。”牧野一边将两个烫好的汤婆子塞入被褥中，一边将熏炉点燃。
　　沈见怀不喜生人近身，也不用丫鬟内侍，出门在外的时候都是牧野和回星照顾他起居。
　　回星替沈见怀散了头冠，想起席间玩笑，接话道：“听纪大人夸了好些，他若不是官员，想必要入股的。”
　　“纪阳是个有意思的。”沈见怀也笑，“别忘了，官员不得经商，我倒是能入股的。”
　　牧野回星对视一眼，“这纪阳也太胆肥了！”

　　纪阳不仅胆子大，也戳到了沈见怀的心思。
　　端王是建安帝最小的儿子，军功赏赐和私产不少，他母亲更是裴大帅的掌上明珠，当年嫁到滦京时，嫁妆少说也有百抬。到了他自己身上，周太后怜惜他父母俱亡，鸿文帝虽然绑着他，但是也有几分真心，每逢年节几近是比照皇子的份例赏赐。
　　这些财物原也是要寻个出路，这些年他在滦京，没有机会也不想惹麻烦，但是再往后，还是得寻个生钱的路子。
　　但是外放的官员本就接触的不多，纪阳想拉媒做纤，他也不能一头扎进去，这初家还不知是什么底细。
　　他是刚出笼子的猛禽，还未振翅，并不想带上牵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