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缠》红线佬

4、第 4 章

　　挂掉语音通话后，简意融切换到工作室的微信界面，处理未读消息。

　　将半成品委托给店里继续加工的客人，会将作品的正反面照片发给她存档。简意融保存好他们发过来的照片，把对应的顾客信息存进备忘录，并将备注统一改为“12.31前交付”。

　　今天生意尚可，她粗略数了数工作号新添加的顾客，有三十来个。和房东的聊天窗口被置顶在首位，时间停留在两个多月前。
　　还有半个月就又要交房租了。

　　申城的生存压力，大半来自于高昂的房租。简意融同时承担着两处费用，压力可想而知。
　　入冬后本是毛绒手作的需求旺季，月度收入却比去年同期下滑了百分之三十。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处理完消息，她转身走入老式居民楼，楼道内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层层地点亮，爬到四层时没了反应。怕声音吵到邻居，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辨认钥匙，进门后将鞋蹬脱，直接就往沙发上一倒，望着天花板出神。

　　这是一间面积在四十平左右的一室一厅，房龄超过二十年，好在内部经过多次装修，居住体验感还算不错，随处可见的织物摆件平添了几分温馨。

　　算上出国，这是简意融离开家乡后独自漂泊的第十年。

　　对于大多数成年人来说，孤独是种缓释麻醉剂。它日积月累地麻痹一个人的情绪，等待时机给其致命一击。

　　留学、打工、回国工作，直到创业。这十年间她不是没有过迷茫和退缩的时候，也曾考虑过将船舶靠岸，但最终还是选择继续远航。她唯一能确信的事情是，前进的方向舵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

　　简意融从沙发上起身，拿起书架上立着的相框。照片上的女孩双手背在身后，半张脸埋在宽大的围巾里，笑眼弯弯看向镜头，身后是那不勒斯的著名景点，保罗圣方济教堂。

　　自从家里发生变故，她就不太爱拍照片了，面对镜头，一下子拘束起来，仿佛相机能照出她的满腹心事。但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她除了那一丝丝腼腆，目光却是欣喜的，看着相机后的那个人，暂时抛却了所有忧愁。

　　这张照片被装进行李箱，一路跟随她从意大利回国。

　　简意融拆开相框背板，取出照片，翻转到背面，隔着有些发黄起泡的塑封，摸了摸右下角那行漂亮的钢笔字。

　　寄语没有署名，一如他们之间的往事少有人知，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五个字，“希望你自由”。笔迹飘逸洒脱，恰如其人。

　　她静静端详了一会儿，重新将照片装进相框，摆到书架上。

　　*

　　夜色已深，时衍祺从老小区转出来，又开了二十多公里，回到位于市区的家。

　　房子是他前年回国时买的，二百四十平米的平层，四室两厅，离他公司很近。他一个人住，就把其中两室改为了书房和影音室，只留了一间次卧。

　　时家人都忙于工作，平时很少过来。原本还有家政会定期上门，替他料理房子增添些人气，后来他嫌麻烦，也一并拒了。

　　他将车子停好，熄火，并未下车。
　　夜晚很安静，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

　　鼻尖闻到一股浅淡的香气，像是剥开一只橘子后指尖会残留的气味，明显和车内原本的木质香调不同。它淡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却又不容忽视。

　　只要他把车门打开，外面的冷风就能将其吹散。而回忆也是如此，只要他愿意遗忘，不去主动想起，它就会被掩埋在深处。
　　可惜他不愿意，甚至近乎自虐地强迫自己不要忘记。

　　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时衍祺的生活一切如常。彼时他已经恢复中断的学业，在心理学的专业课基础上，额外辅修了艺术管理的双学位，课业繁重。为此他拒绝了所有玩乐朋友的邀约，整日泡在图书馆和教室，一改原先的散漫，用近乎严苛的态度对待学业。

　　父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他通话，了解儿子在美国的情况。听说他想继续读研深造，都对他的转变感到惊奇和欣慰，并不知道他当时的失眠症状已经十分严重，必须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这样的生活维持半年后，他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是他的老熟人，对于他再次预约面诊一事感到惊讶：“我记得上一次见面大约在两年前。”
　　他勉强笑了笑：“发生了一些事。”

　　学心理学的人却出现了心理问题，这就是两年前他不得不中断学业的原因。而医生看完他新做的量表，神情严肃地下了判断，认为他的抑郁倾向比之前更加严重，必须要尽早干预，避免发展为抑郁症。

　　心病唯有自救，他开始正视分手的事实，不再盲目逃避。

　　在二十岁之前，时衍祺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执着的人，相反，因为太容易得到想要的一切，他对任何人事物都缺乏耐心和探索欲，常常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父母是高知下海经商，事业顺风顺水，又有哥哥和姐姐负责承载父母的期待，轮到时衍祺出生时，金巢已经建成，无需任何附加条件，他就能享受家庭带来的一切。与此同时，优越的外表让他不用耗费什么精力，就能获得他人的关注和爱慕。进入青春期后，他开始频繁地收到情书和各类礼物，精美包装下是一颗颗不加掩饰的心。

　　青春期的少年是高傲、自恋且不开窍的，他不认为这些唾手可得的倾慕，可以称之为爱情，也不打算为他人的悸动负责。他对于情书一概不回应的态度，也意味着所有竞争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反而让这类行为更加疯狂，于是这更加坚定了他的看法——

　　爱并不神秘，只是一种肤浅的生理性行为，他能够控制。
　　这是特属于青春期的不可一世，现在看来幼稚得可笑。

　　因为专业就是心理学，他及时地发现了自身的抑郁倾向，并得到了专业人士的确认。为了找到人生的意义，他在大二学期结束后申请了休学，随后开启了长达一年的环球旅行。

　　那年冬天，他去那不勒斯，只是为了尝一尝意大利最正宗的披萨，顺便记录些当地的风土人情。他支起三脚架，调整镜头焦距和相机参数，然后在取景框里看见了街对岸的女孩。

　　她乌黑的长发披散，烫着波浪卷，皮肤瓷白眼下泛青，鼻梁上架着副小框眼镜，看长相是亚洲人。

　　严格来说，这才是他和简意融的第一次相遇，尽管她对此事并不知情。

　　她当时背靠涂鸦墙在打电话，神情焦躁不安。很快她挂了电话，站在原地盯着地面发呆。可能因为穿得太单薄，她在风中瑟缩了下，然后眼泪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水迹。

　　她看起来是那么心事重重，而他像个闯入者，不小心透过镜头窥探了别人的秘密。
　　时衍祺也说不明白那一瞬间的感觉，但他下意识按了快门，在之后几天里反复纠结，最终也没有删掉这张照片。

　　平安夜那晚，他根据朋友的推荐去了那家面积不大的披萨店。店里生意很好，服务员忙不过来，他刚想举手示意来个人点单，就认出了身穿制服的女孩。
　　心跳陡然变快，是某种失控的信号。

　　老板娘注意到了他，让简意融为他点单，他因此知道了她的意大利名字是埃莱娜。
　　她站到他面前，手里握着笔和本子，一脸认真地用英语问他要点什么。他注意到她翻过一页的笔记本上画着不同客人的简笔画。
　　比他想象的还要可爱。

　　等待上餐的时间里，罗马的朋友阿尔伯特刚好发消息来，祝他平安夜快乐，又问他先前制定的滑雪计划是否还如期进行。
　　他回复说一切如常，约好的事情不会变。

　　待他打完字抬头，简意融正一手举着托盘，另一只手扶着玻璃酒杯，轻巧地绕过餐桌，把餐盘放到他面前。他以为这就是结束，点头道谢，她却掌心翻转，变出棵圣诞树，然后就抱着餐盘离开了。

　　巴掌大的钩织小挂件，用了浅绿和深绿两种毛线做树体，白色毛线勾边，顶部缀了一颗黄色的星星。
　　其他桌没有，这是她专门送给他的，至于赠送原因，不详。

　　他把圣诞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在里面找到任何形式的联系方式，方才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冒着傻气。

　　时衍祺还是按原计划离开了那不勒斯。

　　在周游世界的过程中，会产生数不清的邂逅，而旅行本身就会赋予这类偶遇浪漫的色彩。他需要给自己点时间，分清楚那种感觉究竟是一时的冲动，还是别的什么。

　　有些相遇之所以特别，只是因为足够短暂。
　　他冷静地找理由说服了自己，却在和朋友一起滑雪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

　　她的家乡冬天会下雪吗？
　　她为什么来意大利？
　　她有男朋友吗？
　　……

　　那趟滑雪之旅，时衍祺全程都心不在焉。结束后他立刻买了张机票，再次找到披萨店，想制造第三次偶遇，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忘记问她要联系方式。

　　令他意外的是，这次的刻意为之却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