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我向你保证,有一种治疗灵魂的医术。它是哲学,不需要像对身体的疾病那样,要到我们身体以外去寻找它的救助方法。我们一定要用我们的资源和力量,去努力变得能够治疗自己。”
————西塞罗
李正晔(耀成有限责任公司人事部总监):咖啡
刘桉:好的李总
放下手机,李正晔看向电脑。过不了几分钟,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办公室玻璃门就会打开,刘桉穿着毛衣,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想什么呢。
他会顺便打扫一下办公室。把其他人剩的纸杯丢进垃圾桶,擦一下桌子,然后……
啧。
可能要调试一下空调温度。这会儿李正晔的咖啡也喝完了。刘桉会把咖啡杯端出去,轻轻关上门,发出“叩”一声响。他动作很轻,简蒙就总是风风火火的,进去进出叮铃哐啷一阵响,像打仗似的……
“叩。”
李正晔在心底默默捶了自己一拳。
“李总,咖啡好了。”
像气泡水一样的声音。
刘桉转身关上门。他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时,李正晔瞄了一眼那只手。李正晔总感觉他的手比以前消瘦,那种苍白无力的骨感,就像从沼泽里生长出来一样,翻过来就可以看见手指间缠绕的腐草。等刘桉转身收拾矮桌上的纸杯时,李正晔才开始像往常一样细细打量起刘桉来。
[嗯……头发还是没去剪。]
在刘桉转身拿咖啡那一刻,李正晔迅速收回目光,集中在亮晃晃的电脑上。余光里,看见那只手又端起杯子,不慌不慢地随着身体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叩。”
正当李正晔准备认真工作时,简蒙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
“表哥!他们家今天闭店休息,换一家!”
“好好说话。”
“李总!”
最近天气冷,李正晔偶尔让简蒙给员工们订热饮。
简蒙想起刚出去的刘桉,眼珠子一转,“砰”一声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邪笑着说:“诶哟,我们李总最近喝咖啡喝得勤啊。”
“今天怎么没穿高跟鞋。”
“不舒服就不穿了呗……哎不是。”
李正晔眯着眼看了看简蒙。
这小兔崽子。
“切,我还不知道你了。”简蒙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狠狠剜了李正晔一眼。
“ 滚滚滚。”
刘桉重新坐回工位上。他盯着黑屏的电脑,目光有些呆滞。屏幕上有只虫子,是蚊子还是什么的,隐隐看到了黑屏反映的自己的脸。
胡迅总觉得这个新来的助理有些奇怪。他已经四十三岁了,算是公司里资历比较高的,见过很多新人,什么样的都有。但刘桉总让他忍不住多看几眼。二十七八的年纪,身子却比同龄人瘦了很多。
很多很多。
眼睛周围的黑眼圈浓厚得像颜料一样,也从没见他在公司里打过盹儿或睡过觉。话少得可怜。胡迅注意过,当他一个人在工位上没事时,总会固执地盯着一个地方。
长得很不错的。虽然脸颊有些凹陷,但是真的,特别帅气,老是有年轻的女同事来这片转。
胡迅估摸着他心理有点问题。
“小桉太瘦了,多吃点啊。”胡迅对着刘桉努努嘴,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胡迅是个善良的大叔,总是照顾公司里的新人和小辈。刘桉回过头,浅浅笑着也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五点半。
“先走了,拜拜!”
“慢走啊。”
“回家回家。”
“接孩子去了。”
“嗯,拜拜。”
刘桉目送同事们离开,对每个人的背影挥挥手。他总是最后走的一个。等到公司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加班的几个人时,关掉电脑,一个人坐电梯下去。
走之前要去李正晔的办公室。
[绿萝。浇水。]
刘桉推开门,愣了一下。
李正晔躺在沙发上,双手叉在胸前。他听到李正晔轻轻的呼吸声。
[在睡觉。]
刘桉没有注意过那些人离开了公司。他只是对不想去分辨的背影挥手。
因为精神难以集中。
在人们都涌动起来的时候,精神难以集中。
李正晔很少加班。往往刘桉收拾文件时,深棕的桌面已经冰凉。
[要小声一点。]
刘桉放轻脚步。他拿下柜子上的喷壶,给办公室里几盆绿萝浇水。
刘桉不喜欢绿萝。这种植物的生长,很可怕。很多只像手掌一样的叶子,扭曲着四处攀爬,宽大的叶子会紧紧遮盖住阳光,把其他东西包裹在阴影里,吊在空中时就像张牙舞爪的捕梦网。
“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喷水的声音像小孩在偷笑。
“要淹死了。”
喷水声停下了。刘桉回头看到李正晔一只手垫在脑后,正看着自己。眼皮耷拉着,说出的话,却带着笑意。因为是笑着说话的,嘴角变宽了,说出的话也变胖变胖了,将蓝桉整个人包裹住,很温暖。蓝桉的肩膀小幅度的耸动了一下。
“上午,没浇。”
“……所以下午要多浇一点?”
刘桉点头。
[声音像是密封玻璃罐里的沙粒在摇晃。]
李正晔坐起来。本来只是想眯两分钟的,太累了,一下没撑住,睡沉了。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后,一看却是刘桉。简蒙说刘桉每天要给绿萝浇水,上午部长们早会的时候浇一次,下午下班后浇一次,风雨无阻。之前万事推给简蒙,她想起来浇一次,想起来浇一次,绿萝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李正晔没去认真注意过。只觉得自从刘桉来了后,绿萝简直变了个色调。
李正晔站起来,拿过刘桉手里的喷水壶,几步走到柜子前抬手搁了回去。
“早点回去。晚些时候要下雨了。”
数字从4升到17。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李正晔看着自己的倒影被切成两瓣,身体面向空落落的电梯间。他没有进去。随后倒影又被拼接完整。
数字从17变成10。等数字降成1后,李正晔又按下下行键,橙灯亮起。
屏显数字急急地上升着。
刘桉以为李正晔已经下楼了。拯救完溺水的绿萝后,李正晔提上包就离开了。刘桉又去把水壶灌满水,回工位上拿了点东西。其实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一个水杯,一本书,一部手机。可他还是收拾了很久,看到杯子的时候,想不起来这是杯子。白色柱身的筒状物。这是什么呢。还有黑色的方块,还有《恶心》。
这些是什么呢。
[是杯子,是手机,是一本书。]
等他终于想起的时候,墙上的分针又摆动了几厘。没想到李正晔还在等电梯。
数字变成了8。
刘桉在李正晔身边站定,他将视线放在两人的倒影上。李正晔比他大了一圈,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瘦骨嶙峋的鹿。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叮。”
下楼的过程很平静。电梯的灯带没有突然爆掉,没有因为失重两个人相拥而泣的俗套剧情,也没有像美国队长的电影里那样突然来一段激烈的打戏。
数字变成了1。相□□头告别后,两人走向不同的方向,好像这一生都不会再相遇。
母亲充满恋爱地看着摇篮床里的婴儿。慈祥的皱纹堆叠起来,和所有勤劳的母亲一样。婴儿一直哭闹着,两只小手胡乱地摆动,抓住上下左右的空气撕扯,哭声快震碎母亲的耳膜。母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母亲的嘴里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接着朝婴儿伸出双手,抱住了婴儿胖乎乎的腰肚。
“有什么可哭的呢。”
婴儿的身体与床褥分离的一瞬间,婴儿的身体与头颅也分离了。好像被人用极细的蛛丝割开了一般,没有骨头断裂和肌肉纤维拉扯的声音,无声地分离了。
母亲把婴儿的身体抱在怀里,从脖颈流出的鲜血渐渐浸润了母亲的臂膀,脖侧,大腿,脚踝,蔓延到了地板上。
“有什么可哭的呢。”
婴儿的头颅还在哭泣,面色红润,嘶声力竭地哭泣。摇篮床仿佛古老的祭坛,鲜血缤纷。母亲怀里的身体不断失去温度,变成一个像萎缩的羊羔一样的东西。
“有什么可哭的呢。”
还在哭泣着,一直一直一直在哭泣着。
刘桉睁开眼。
这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有时会变成母亲,有时会变成婴儿的头颅,有时会变成婴儿的身体。每次醒来,只觉得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处于痛楚之中。血腥,吵闹,无聊的噩梦。嗯。刘桉看了看床头柜的闹钟。
4:23。
[再睡五分钟吧。]
刘桉裹紧温暖的被子,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再睡五分钟就好了。]
从来没有再睡着过。刘桉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走到窗前,抬手拉开了窗帘。
这就下雪了吗。还没到12月呢。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雪花。墨色的天里,一个个小小的冰晶,四散开来,像被剪碎的云朵。街道上的车都覆上一层薄薄的雪被,像下水道一样的街道,一整天都能听到汽车开过的轰鸣声。现在是清晨,偶有车辆开过,车灯照亮了前方纷飞的雪花。老人骑着三轮车慢慢压过人行道,三轮车上的喇叭不停地叫唤着:“北方馒头——老面馒头——”
刘桉就这样看着雪花,车辆,三轮,直到雪花落尽,轰隆声变得越来越多,三轮车绕了好几圈,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很久以后。
7:45。
等红绿灯的时候,刘桉看到街边有两个小孩子在网往汽车后备箱上堆雪人。大一点的孩子从路沿和树叶上捧来雪,小一点的孩子把雪堆在一起,已经捏出了小雪人的雏形。母亲样子的女人在用手机给两个孩子拍照,父亲样子的男人靠在车门上,笑着看他们。
这样就能让雪留下来,永远留下来。不会融化,不会消散,作为雪人站在车子的后备箱上,永远留下来。
一直在南方读中学。高二还是高三呢,忘了。有一年冬天罕见地下了几场雪,周末的时候,刘嫣大清早的就开着车带刘桉出了门,出门前还要带上两双毛绒手套,绕过半个小城接到李正晔,然后开车去公园。刘桉和李正晔一人戴一双手套,把雪往后备箱上堆,堆够了就捏个小雪人。刘嫣就一直窝在驾驶座上看书。雪人堆好后,两人就到处玩。南方的小城十年也下不了一场雪,公园到处都是看雪的人。到河边摸摸冰冷的河水,逗逗裹得像熊一样的小孩儿,两人再转到没人的地方,接个吻。
[那是第一次看到雪。]
绿灯了。刘桉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