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挑拣浮生

1、第 1 章

　　灯火通明的医院，符悦鼻翼间满是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

　　“病人抢救无效死亡，节哀”冷冰冰的话语伴随着医生的叹息，对方一边摇头一边远去。

　　星星——

　　星星——

　　“星星!”符悦猛的睁开眼睛，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医生冷冰冰的声音。

　　微弱的光从没拉紧的窗帘透了进来，照在了身侧模糊不清的身影上。

　　沈繁星在符悦喊出他的名字的一瞬间就惊醒过来，他下意识的出声“我在”，坐起身熟练的把手塞入对方的掌心，另一只手环抱住对方轻轻拍打着。

　　短短的两个字却令浑身发冷的符悦身体逐渐回暖，他用力抓紧对方递过来的手，感受着背上轻柔的一下下拍打，轻轻的喊对方的名字“沈繁星，我梦见你死在那天早上了”。

　　对方没有起伏的一句话，却令沈繁星忽的落下泪来，许是那泪水在身体里留存太久，一瞬间就把符悦的衣服湿出一个轮廓来。

　　符悦伸手把人抱进怀里，轻轻吻着对方的眼泪，他没有问为什么哭，他只是温柔的一遍遍说：“没事的星星”。

　　沈繁星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难过，为符悦，也为自己。

　　他哽咽着在黑暗中抓住对方的肩膀，急促又满怀歉意的说“对，对不起”，眼泪像失去阀门的水龙头，越掉越急。

　　从他自杀醒来后，符悦就开始失眠，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偶尔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很快惊醒。

　　符悦第一次在他面前惊醒的时候，他从没看见符悦哭的如此声嘶力竭，对方抱住他的手在颤动个不停，嘴里不停的喊他的名字。

　　在那一刻，沈繁星是真的很想努力活下去的，不为自己，只是为了符悦。

　　可光是想到活着两个字又令自己满心疲惫，于是活下去的念头在没有勇气的支撑下，像微弱的火苗熄灭的轻而易举。

　　符悦看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沈繁星，没有说话，俯身吻住了对方。

　　当语言无法表达感情时，肢体间的接触会宣泄所有的情感。

　　寂静的空间里中只有黏腻的水声和急促的喘息。

　　许久，双方终于平静下来，窗外的月亮消失不见，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嚎叫。

　　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的沈繁星忍不住去想刚刚符悦的那个吻是什么意思，是不想回应他的对不起，还是终于开始累了，对他也对这段感情。

　　“我爱你”。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沈繁星下意识扭头，疑惑出声：“什么？”。

　　月亮于这一刻又冒出头来，照在身侧人的脸上，对方的眼睛透过昏暗的月光与他碰撞，爱意浓烈到沈繁星又想落泪，可情绪偏偏毫无波动，睡前吃下的药带走了他的坏情绪，可也好像带走了他的感情。

　　符悦看着沈繁星，勾起嘴角眉眼带笑：“我说我爱你”，对于爱你人来说，对不起太重，没关系轻飘飘，可如果是我爱你就刚刚好。

　　符悦在喜欢上沈繁星那一刻就清楚明白的知道，他终究有一天会很爱这个人，不仅仅只是喜欢。

　　看着这样的符悦，沈繁星只能慌张的低头，慌忙又急切的丢下一句。

　　“睡觉吧”。

　　沈繁星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仿若一塘死水。

　　“好”。

　　是符悦的声音，一如往日的每次应答，温和且耐心。

　　身后贴上来一具滚烫的身体，符悦的心跳声从身后传到他的心间，沈繁星忍不住伸手捂上自己的胸口。

　　好奇怪，明明没有心跳加速，可为什么还是听见了砰砰砰砰的声音。

　　脑海中符悦的我爱你还在循环播放。

　　待符悦呼吸平稳后，静谧的房间里响起一道轻不可闻的声音。

　　“我爱你”。

　　符悦睁开眼睛，看着背对自己的人影，嘴唇动了动。

　　有的人把能把爱意坦荡的放在喜欢的人面前，炙热真诚的仿佛能烫伤人，有的人却只敢把爱意藏在黑暗的边边角角中，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小声诉说，缩在漆黑的影子里。

　　沈繁星在做梦，他梦到了他从医院醒来的那天。

　　睁开眼看见胡子拉渣，眼睛猩红，衣服仿佛梅干菜的符悦时，他几乎认不出来是对方。

　　许是小时候的经历，符悦十分在意衣着形象，自从符悦在b市站稳脚跟后，沈繁星再也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看见他醒来，符悦还未开口就先落下泪来，凶狠又急切的抱住他，力道大的恨不得把与他融为一体。

　　疼的沈繁星忍不住用力挣扎，可虚弱的身体连抬手都觉得费劲，只能使劲拍着对方的背，他快喘不上气了。

　　符悦感受到背上的力道，理智稍微恢复了一些，闭上眼睛努力压了压汹涌的情绪，然后松开对方，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沈繁星”，符悦以为自己会怒吼，会高声质问对方为什么，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情绪一直在脑海中嘶吼，可看着安然无恙的人时，那些情绪如潮水般褪去，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过。

　　没有人知道他听见医生说沈繁星有重度抑郁并一直有服用药物治疗时，对方一直以来的遮遮掩掩有了答案，阳光抑郁症听起来多么毫不相关的两个字眼，却差点要了他爱人的命。

　　沈繁星看着男人眼里的难过与平静，有些恍惚，符悦这样的神情，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对方接他出精神病院时。

　　沈繁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呢，说他睡不着那些夜，还是枕头上大把大把掉落的头发，说他无缘无故的痛哭，刀子割在身上时的满足，说他吃空的一盒盒药，一个眨眼就被偷走的时间，说他卑劣的心思可笑的嫉妒，还是逐渐模糊的过去，不再期待的未来。

　　那有什么好说的呢，狼狈又让人厌烦，就如同没有存在必要的我。

　　符悦也没有质问的意思，与躺在哪里一碰就碎的人相比，其他的任何东西也并不重要了。

　　“你不要我了吗？”，符悦只是这样的问，是问句可却是陈述的语气。

　　身侧紧握的手有鲜血顺着指缝滑落，符悦腰背挺直，一如当年一个人跪在灵堂里的少年。

　　听见符悦的问话，沈繁星张了张口又闭上，抿成直线的嘴唇显得冰凉又无情。

　　“你别不要我”。

　　声音并不大，却狠狠落在沈繁星心间，仿佛闷雷轰隆作响，鼻子一酸，泪意瞬间涌上心头。

　　眼前浮现的是半夜喝的酩酊大醉的人醉醺醺的跟他说：“星星，他们没把我当人，他们把我当个玩意，像逗弄一条狗一样呼来喝去”.

　　然后又拉着他的手说：“星星，我总有一天要走上去的，我要走到高位上去，我要让他们不敢再呼来喝去的使唤我”。

　　那是符悦实习的第一年，而那一年他终于敢接受治疗。

　　沈繁星想，其实符悦早就做到了，功成名就，鲜花着锦。

　　“我哪不好，你说，我改”，符悦望着躺在病床上脆弱易碎的爱人，难过在眼里翻滚，爱意依旧叫嚣.

　　在沈繁星躺着的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想他们的相爱，想他们吃的苦，想他们的不容易，又想他伏低做小虚伪应酬的日子，想近在咫尺的美好未来，想来想去，竟只不过沈繁星三个字。

　　沈繁星看着眉眼都是疲惫，却满身执拗的符悦，那些他尽力压制的爱意依旧流淌全身。

　　他与符悦相爱六年，六年间未曾大过声，红过脸，亲密无间并无他人，可因为他的自私懦弱终究走到了分别的地步。

　　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符悦也没有继续追问，他依旧用柔和到温柔的声音继续说。

　　“我们相爱6年，被你父母发现的时候你坚持下来了，独自在精神病院受尽折磨的时候你坚持下来了，我俩刚到b市时穷困潦倒，买一颗大白菜要吃两个星期的时候你也坚持下来了”。

　　符悦顿了顿，压了压翻涌到喉间的哽咽，抹了一把脸继续说。

　　“可现在明明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我们在b市有了房，有了车，你跟着我再也不用过那种一颗大白菜要吃两个星期的日子，现在我们住着市中心180平的海景房，想吃什么都随时可以买，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明明—”。

　　符悦闭了闭眼才接下下一句，近乎一字一句。

　　“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你为什么就突然不想坚持了呢”。

　　阳光照在男人身上，落在挺直的腰背和紧绷的下颌上，紧闭的眼角有水光闪过。

　　一时间，病房内只有风吹起窗帘的哗啦声和远处模糊不清的喧嚣。

　　“你那天早上走的时候，我没有睁开眼睛”。

　　许久沈繁星的声音响起，他没有回答符悦的问题，他突然提起了他自杀的那天早上。

　　不等符悦发问，自顾自的说下去“你起床之后我躺在了你的位置，我听见关门声，没敢睁开眼”。

　　话音落在这里没有继续，沈繁星看着符悦放在身前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凸起。

　　就是这双手牵着他从17岁走到22岁，走过了荆棘，也踏过了繁花。

　　符悦静静听着，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泪意涌上心头，紧接着又想到他的星星那天早上得有多难过。

　　可他又想，如果没有抢救回来，连好好道别都没有的他，又会有多难过呢。

　　沈繁星抬头看着眼前红着眼睛看他的人，笑着喊：“符悦”.

　　这就是他少年时就喜欢的人，这些年他看他酩酊大醉，看着他曲意奉承，看着他的肩膀从年少稚嫩到青年坚韧为他撑起一片天。

　　也看着自己沉睡在旧时光里，数着过去的美好，听着对方叙述的一个个有他的未来，熬过一个又一个辗转难眠的夜。

　　如今才道相爱容易相守难，这世上多的是两情相悦却未能偕老的人。

　　符悦看着面无血色却笑的灿烂的人，伸手狠狠揉了对方脑袋一下，低声应答“我在”。

　　符悦总是这样，沈繁星哭的时候，他只会说我在，沈繁星开心的时候也只会说我在，不管多大的事他都对沈繁星说我在。

　　沈繁星想：骗子，明明我最想你的时候，你都不在。

　　“符悦”。

　　沈繁星又喊了一声。

　　“我在”。

　　依旧是我在。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

　　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病房内的和谐，问出这句话的人却歪着头，满眼无辜，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符悦脸上唰的煞白，眼底的猩红更加明显，笑着问：“星星是想要我的命吗”。

　　顿了顿，符悦依旧是笑着的：“我总是要跟着你的”。

　　沈繁星看着符悦那身随时跟他下地狱的狠劲，眨了眨有些疼痛的眼睛，俯身抱住了对方。

　　符悦顺从的回抱住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把头埋在沈繁星颈窝。

　　有滚烫的泪落在沈繁星的颈间，仿佛要烫进他的骨血里，耳边是符悦一声又一声的的我爱你，低哑难听又满是坚定。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的仿佛要刻进他的心里，融进他的身体。

　　沈繁星醒来感觉脸上不太舒服，胸口闷闷的，伸手摸到一手湿润。

　　他想，那天的我爱你，终究还是刻入了心脏，一笔一画划的血肉生疼。

　　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屋外传来食物的香气，仔细分辨像是红枣发糕的味道。

　　以前的沈繁星很喜欢吃红枣发糕，可现在闻着味道却只觉得想吐。

　　这样想着，沈繁星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对着床边的垃圾桶 。

　　从昨天到今天都没有进食过什么东西的胃里仿佛有根针在搅来搅去，疼的沈繁星抓着被子的手指发白，控制不住的干呕加剧了绞疼，让人忍不住想要缩成一团，眼前一阵阵发懵，冷汗争先恐后的冒来出来，黏在皮肤上让风一吹就打个冷颤。

　　疼痛间有人抱住了他，干燥温暖的手小心按揉着绞疼的胃部，身旁贴过来一具温热的身体，背上是轻柔的拍打。

　　符悦听见卧室有响动，下意识想去看看，一进去就看见沈繁星缩着身子弯腰对着垃圾桶呕吐，脸上横七竖八的泪痕和白的吓人的脸告诉了自己，对方疼的厉害。

　　可即使是那样的疼对方也只是咬紧了牙关不发一言。

　　当抱住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时感受到随着呕吐抽动的身体，还有被汗浸湿的衣服，疼到无意识的颤抖，符悦给沈繁星按揉着胃，眼泪却随着动作一点一点的掉在对方衣服上又消失不见。

　　符悦不是爱哭的人，可是看见沈繁星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消逝，除了哭泣和祈祷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留下对方。

　　良久，沈繁星终于停止了抽搐，他缓过劲侧头看符悦，对方眼眶通红，眼睛里全是难过，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喝醉了酒的少年红着眼眶，把他堵在昏暗的小巷子里，语气急促的告白：“沈繁星，我喜欢你，你喜欢我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那天巷子里远处映过来的暖黄灯光，照亮了少年通红的耳根和同样通红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