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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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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予,待会去吃点什么?”
两瓣火光在两指间攒动,祝时予沉着头,眼睫在眼睑下投射小片的阴翳,揿亮手机,光屏显示12:36,离午休时间结束还剩不到一个小时。
挪开视线,他扬起手臂轻微地向秦铠摆了摆:“你们先去吃,我等会去便利店买点垫一垫。”
秦铠后背抵住消防通道沉重的铝合金门,拧眉劝解道:“兄弟,你别太内耗自己啊,网络简化解决方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想出来的。何况不是我说,这玩意听着就有点天方夜谭,开会时不都被谭总票决了吗?”
祝时予沉默了半秒,往日没有阴霾的脸上像蒙了一层灰,肺叶里的尼古丁腐蚀感剧然加重。
匡正习惯修行不易,沾染恶习却仅需一念之差。利群的薄荷味逐渐漫过他内心少有的焦灼。
他说:“我总觉得我离正确算法只差一步了,可是就差了那么一片masterpiece。”
隔行如隔山,秦铠毕竟是做终端设计测试的,瞧不出无线问题的端倪。
事实上,他和部门同事在测试方案时提出了多种可行性路径,网络简化方案并不是他自己胡乱出风头的噱头。
今天上午的早会,他作为代表,提出的可行性解决方案被谭总当场厉声否定,劈头盖脸斥责他“现在年轻人的脑子装的都是水吗?成天就会异想天开”。
谭总不是研究人员,在无线方案上的水平顶多算个入门级别三脚猫——但他懂决策、了解市场又大权在握,而他祝时予不过是个混职场的小小喽啰。
按情理,祝时予应该低头向前辈乖乖认错才是,但泥人也有三分气性。何况他只是不爱惹眼出风头,绝非习惯于隐忍吞声,于是乎在一众人面前掷地有声下了投名状:如果方案最终无法实现,他自己卷铺盖走人。
秦凯显然是回想起他在会议上蟹里青的举动,啧啧感叹:“嗐,你还是太冲动了。性子还有得磨。”
——冲动。
祝时予哂笑一声,曲指掸了掸烟,烟灰如雪澌澌落入垃圾桶顶端开启的烟灰缸里。
那个女人也曾一边给他用酒精棉片处理全身上下的擦伤创面,一边告诉他:“学会圆滑一点,学会让自己没那么显眼突出。这次就当长个教训。”
他趴在床上有些赌气地不作回答,她便投降般亲亲他的面颊:“妈妈知道你做的是正确的,但正确与否多数时候并非评判的标准。况且,妈妈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帮你兜底,对不对?”
她说,世间法则讲究平衡,一个人的上升势必意味着另一个人的下降;她说,凡人殊途同归,终有一日都会衰老,她当然不能永远把他保护在羽翼之下。
在孩童不安惶恐的视线中,她转而又向他承诺:“不要逞强,妈妈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漫长的学生时代终究未成功磨平他的棱角,平和只是遮掩骨子里说一不二的假象。他们明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性格却仍有一丝相像的偏执,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是命数还是孽缘。
他偏头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将自己从过去扯回:“我没把你们也拖下水吧。”
“我看你是想的太多,现在又不搞连坐制那套。”秦铠两手抱胸,“你安安分分把本职做好了,谭总那种大人物也不会拿你那玩一样的投名状当回事。”
祝时予扯开领子呼地甩了甩头,本就被他抓开的额发悉数柔软地散落,那些灰色的记忆像脱落着的墙灰,随着些许烟灰在空气里散逸。
“哎,别干着急工作上的事了。”秦铠显然也察觉不妥,三两句带过关于顶头上司的话题,语带促狭,“你不是交女朋友了吗,有时间也多陪陪她,把重心放到家庭上去。没准生活会交代给你一个grokking 时刻呢。”
“夸张。”祝时予三两步窜到他旁边,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勾住他的肩。
烟自然而然地熄灭了,细窣的烟灰松散,被他撂在自动垃圾桶上的半缘烟灰缸里。
秦铠半拖半拽扯着他走出消防通道,迎面冲来就是咋咋唬唬的吴宣乐:“哥,哥!”
这小子是公司实习生,才来一个半月,个性跳脱活泼。他兴冲冲得像是人逢喜事:“你女朋友找你!”
祝时予颇感意外。他和洪旦柠确认关系小半年,每天开车接她下班,他自己则下班时间全无定数,完全没想过会在公司见到洪旦柠。没想到洪旦柠这回认真劲上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弯了弯嘴角:“那我就失陪了。”
“是个知性的大姐姐……”吴宣乐回忆状咋舌补充,凑到祝时予另一边,躲开秦铠捣乱作怪的手,“我看她在公司大门外徘徊,好奇问了下,她说是来找祝时予的,还给你捎了饭,我就帮你把她带进来了。”
“哥们好福气,快去吧,别让人家女孩子等急了。”秦铠怪声怪气地撞了下他的肩膀,神情揶揄。
祝时予知道这是朋友不动声色的开解,哼笑着拍拍一左一右两人的肩:“行了,你们都有机会。”
秦铠不爱听这搅浑水的话,边嘴贫边挟住了龇牙咧嘴的吴宣乐:“别卖官腔了,我们就不打扰你谈情说爱了。”
于是,祝时予在俩人揶揄的推搡间赶到科技大楼的大厅,见到了吴宣乐口中的“他的女朋友”。
要是秦铠接待这个女人,一定会即刻认出她的身份,每个关注商圈业界动态的人皆见过她的照片。
女人穿着驼色针织衫,亭亭纤身长裙摆拖曳在脚踝,神色恬淡,提着竹食簋的样子居家温婉,仿佛一朵误入浮沉的紫菡萏。
但也只是“仿佛”而已。
他是在前年一月落雪的一天单方向和她决裂的。那是南方少有的一场大雪,整片钢铁森林莹润着反光的锐白。十几年的眷恋羁绊,在镜子的反射下化为刺入当事人躯壳的利刃。
祝时予突兀地停下步伐。
然而,许娅已经遥遥望到他,徐徐而有力地踱到他面前,高跟鞋点在亚麻复合地板上,悬起引人警惕的鼓点。
她的胸口贴着一张公司前台发给外来人的贴纸,黑色油性笔上字印略大,讽刺地写着“祝时予家属”。
“小予,我听说你工作上有困难。”这女人一手拎着食簋,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冰凉柔腻得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蛇游进了他的身体,“要我帮帮你吗?”
她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
祝时予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她的手:“妈,工作上的一点小事而已,用不着您出手。”
“是吗?”许娅莞尔,双眼弯成的弧度簇出了浅淡的法令纹,时光流逝的纹路并未增添几分饱经沧桑,却垂怜地在她的脸上谱写成了一首诗。“黑眼圈这么重还想糊弄我。我听说,你搞不定的话可就要被踢出公司了。”
“……没事。”
“我的儿子我还是清楚的。人看起来文文静静的,骨子里却倔得很,一直这么爱逞强。”
祝时予手指攥起口袋里的布料,卡在裤缝的虎口恍惚中震得发麻。
许娅低着头,神色遮掩不明,鹿皮高跟鞋尖有意无意地触及他的运动鞋胶底,纤细的环状发饰绾着发,搅合着熟稔而悠然的青莲香味,像挪威的鸟巢公馆里烘烤炭木的檀香,轻巧地勾连动他的心弦。
儿时枕过的膝盖,“母亲”柔软可靠的胸怀,许娅一如既往了如指掌什么对他来说才算惑人心魄的筹码。
她说:“和我回家吧,小予。”
如慈母温声细语劝不孝的游子归家。
如果不是祝时予记得那个声张挑衅的吻、记得二人之间曾经刀剑相向,他或许还真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