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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晓寒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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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绒!”出声时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
一叠声脚步近前,婢女丹绒将她从床上扶起,递上杯温水:“姑娘,你又做噩梦了?”
“嗯。”顾雪尽抬手摁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丹绒扶她起来梳妆,她望了眼外面的天光。
“姑娘,已经到了要用午膳的时候了。”
“睡了这么久?”
铜镜里的人眼下隐隐泛青,顾雪尽抚着自己脸颊,缓缓向下落在胸前的珠子上。
莹润微凉。
她愣了会神。
“姑娘,老爷说今日午膳要一起在正堂吃。”
顾雪尽点点头:“知道了。”
丹绒很快为她收拾完,顾雪尽起身握着她的手:“我先去正堂,你替我去一趟含慧院。”
丹绒一怔,低声道:“姑娘,老爷和夫人都不愿你去,就算是奴婢去,恐怕您也要挨骂。”
“那是我生母的院,没道理不让我去。”她在丹绒耳边说了几句话,丹绒点头出了门。
顾雪尽携着香袖去了正堂。
昨日圣上在宫中设宴迎接回宫的顾胥山,是以一会的午膳才算是顾家人自个的家宴,顾雪尽来时正堂中尚无人到,只有忙着布置的下人。
往日里正堂四面的竹帘也被卷起,今日春光甚好,顾雪尽坐在软蒲团上,金晖覆在她水色衣袍上,顾雪尽挺直腰板,坐地端庄。
“姐姐果然早就来了。”轻柔的嗓音,顾雪尽转头看去。
顾轻慕一袭合欢色长衫在日头下艳丽极了,她略施粉黛,含笑的眉眼流转着柔和,与顾雪尽对视时,还有些不易见的锋芒。
她身前是个妇人,头上簪着朴素的珠钗,嘴角紧抿,淡漠地睨了顾雪尽一眼,顾雪尽起身行礼:“母亲。”
三人入座,顾轻慕和顾夫人李氏坐在一边,顾雪尽坐在她们对面。
“听说姐姐今日早膳都是睡过去的,想来昨日宫宴是累极了。”顾轻慕轻声道。
顾雪尽眉峰一跳:“我这几日梦魇,晚上睡不好,白日里就爱起晚,没想到妹妹竟这样挂心我?”她转头对身边的香袖道:“快,将我这壶西山白露摆到妹妹桌上去。”
香袖应声是,提起桌上的茶壶奉在顾轻慕桌上。
堂外一阵骚动,丹绒不知从何处悄悄回到她身边,顾胥山大步流星从堂外入座,下人流水般将菜肴端进来。
顾雪尽垂眸看着面前的盘碟,便听顾轻慕热切地开口:“阿爷,今日是您回府后的第一次家宴,女儿有千言万语想对您说,先敬您杯酒。”
她仰头一饮而尽,眼眶不知是不是被清淡的酒味辣的,竟有些泛红。
顾胥山点点头,看向盯着菜的顾雪尽道:“雪尽,你愣什么神呢?”
“姐姐许是昨日宫宴太累了,无妨,我替姐姐再敬父亲一杯!”顾轻慕笑说着又提起一杯。
顾胥山面色有些难看:“是这样吗?”
李夫人安静地捧着茶碗,目光幽幽看过来。
顾雪尽平声坦然道:“回阿爷,女儿这几日总是梦魇,晚上休息不好,确实有些乏累。”
“我瞧你昨天不是还生龙活虎地,怎今日就乏累了?”顾相嘴角不满地耷拉着:“按理说,应是你这个姐姐先敬酒,你看你可有做到表率?”
顾雪尽垂头:“阿爷教训的是,不似妹妹这样急切,是我的不对。”
顾轻慕不悦一瞬,顾胥山当即怒道:“你是什么语气!”
分明是顾轻慕急惶惶地越过李氏和她的顺序敬酒,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开始被阿爷责骂。
顾雪尽不愿在这样欢喜的场面弗了顾胥山的面子,咬牙躬了身:“女儿不对,女儿未向阿爷敬酒,还因口误惹阿爷不悦,女儿自罚三杯。”
三杯酒下肚,顾雪尽身上泛冷。
顾胥山没再说什么,顾轻慕笑道:“阿爷,您别生姐姐的气。姐姐也是见到阿爷回来激动才屡屡失仪,今后阿爷住在府中,想必姐姐言行会恰当不少!”
顾雪尽抬眸看向顾轻慕,袖下的拳头攥起来。
阿爷今日来时便是对她有火气的,这一切还要归因于昨日的宫宴上。顾雪尽同五皇子比试射覆,不相上下,最终惜败,
那时顾胥山就已是对她不满,只是碍着宫宴没有立时发作。
如今顾轻慕绵里藏针的话一再要激着顾胥山对她发作,果不其然,顾胥山哼了一声道:“她何止没有礼数,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很!”
他气急,砰地拍了下桌子:“还敢跟五皇子叫嚣,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顾雪尽心尖一刺看向顾胥山:“阿爷,那任祁当面辱我,诋毁我说我是不祥之人,这您也看到了。女儿同他比试射覆便是要回击,何况最终女儿故意输给他,既留足了天家颜面,又保住了顾家的尊严。 ”
顾胥山站起身,指着她:“住口,你配叫皇子大名吗!我本以为两年不见,你已更加乖顺,没成想还是这样自大狂妄,劣根难消!”
堂中落针可闻,顾雪尽心中有万分的不服和委屈,但她不愿再顶撞顾胥山,也不肯认错,只咬着牙不说话。
李氏缓缓:“不说话,看来还是不认错。”
顾轻慕小声:“姐姐,你不能一直不说话啊,难不成叫香袖替你说?……诶,丹绒?”
顾胥山看向丹绒,想起这婢子是同他一起入的席:“她那屋里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丹绒,你来这样晚,是去了哪里啊?”顾轻慕懵懂地看着她。
当着一府之主的面,丹绒不敢轻易扯谎,又知说实话只会叫顾雪尽受苦,一时没有回答,顾胥山闻言瞧向她,渐渐眯起眼睛。
顾轻慕刚再要开口,便见顾雪尽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自己,背上顿时激了层鸡皮疙瘩。
“妹妹怎么知道她叫香袖?”
顾轻慕猝不及防,怔然一瞬,脸红着吞吞吐吐:“刚刚送茶的时候,你自己说的。”
顾雪尽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说,她这幅表现也将顾雪尽的猜疑坐实,她看看顾轻慕,又转头打量面色泛白的香袖:“我说妹妹怎么知道我几时起的,香袖又知道妹妹喜欢下人在左手奉茶,方才就是径直去的左手边,我道别扭,原来别扭在这。”
李氏见状镇定道:“雪尽,你的错还没认完,怎么扯到婢女身上去?”
顾雪尽没理会她,只盯着局促的香袖:“抬起头来,你认识顾轻慕吗?”
“不认识,奴婢不认识!”
这话刚说出口来,香袖自个都愣住了,顾轻慕是府中嫡次女,自己怎么能说不认识她!
慌乱中又对上顾雪尽含着冷意的眸子,香袖只觉得无所遁形,原形毕露,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顾胥山眼里心里都瞧看明白了,沉默地坐下,眼神阴郁地看着香袖。
顾轻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
“你,好好回答!”顾胥山忽然出声,所有人都看向地上跪着的香袖。
在一府之主的威慑下,香袖本就脆弱的心理顿时崩溃,哽咽着哭起来:“是二姑娘贿赂奴婢,奴婢一时财迷心窍,但是从没有坑害过大姑娘,只是每日向二姑娘回复大姑娘的动向而已!”
“你胡说!”顾轻慕腾地站起身,指着顾雪尽:“你们主仆二人合伙攀诬我!休想!”
她眼含泪光,委屈地看向顾胥山:“阿爷,女儿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啊,求阿爷明察!”
李氏起身到顾胥山身边,弯腰在他耳边言语恳切:“老爷,慕儿一向是最乖巧懂事的,此事定有蹊跷。”
她又转头瞪着顾雪尽:“雪尽!没想到你不显山不露水,内里竟是这样恶毒的人,你和慕儿平日里不对付,便这样污她清白!”
顾雪尽觉得好笑,却知道这母女俩搬弄是非的本事,与她二人争辩最是白费口舌。
她只坚定地看着阿爷:“您是一府之主,这婢子字字句句都说的很清楚,请阿爷主持公正!”
这两年顾胥山调外做官,她二人在府中作威作福,顾雪尽势单力薄,便收敛锋芒俯小做低,如今顾胥山回来了,她心中也算有了些底气。
顾胥山迟迟不下决断,顾轻慕嘤嘤抽泣,李氏用目光剜着顾雪尽,跪在地上的香袖抖若筛糠。
“呵呵呵,好啊……”顾胥山喃喃笑起:“我回来第一日,就给我整这出热闹,你们一个个好的很!”
顾胥山扬手掀翻面前小漆几,顾轻慕惊呼一声,堂内呼啦啦顿时跪倒一片。
顾雪尽目光炽热地望着他,顾胥山同她对视一瞬间:“香袖不忠不义,拖下去发卖。”
“你。”
顾轻慕见他指着自己,泪珠子颗颗往外蹦。
“祠堂跪三日!”
顾胥山立即转向顾雪尽:“你这个姐姐,不堪表率、目无尊长、狂妄自大,你妹妹这样你也难辞其咎,罚两月月钱。”
顾雪尽瞳色微震,触到他生硬的目光时,她将剩下的话咬断在嘴里,垂头道:“是。”
顾胥山说完这些当即拂袖而去,李氏追在他身后,顾轻慕哭哭啼啼地被请向祠堂。
偌大的正堂顿时撤没了人,凉风一吹,洒在地上的菜汤缓缓蔓延着。
顾雪尽沉默,起身回屋。
回去的路比来时的冷,丹绒跟在她身后:“姑娘,您别太失落,好歹老爷总算是将长庚阁的那位罚了。”
顾雪尽嘴里发干:“阿爷罚她,是因着刚回来。待她们同阿爷温情一番,日后还是那样,不会改变。”
仰头,四方檐角圈出湛蓝的天穹,缕缕烟云飘到视线所及之外,她胸口发闷,深呼吸一口气。
“人的喜恶并非一朝形成,又怎能指望一朝能忘却?”
“姑娘……”
丹绒见她又抬手捻着胸口的珠子,便知顾雪尽又在想凌夫人,不忍地垂头皱皱眉。
“我可以不在乎。”顾雪尽说完嘴角勾起轻笑,转头望向丹绒:“日后寻个差不多的夫家,再替阿娘完成遗愿,将她的牌位送回祈灵山。就别无所求啦。”
袖下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指节泛白。
丹绒伸手握住,强颜欢笑道:“姑娘,你瞧屋里,许是宫里的赏赐下来了,我们下月的花销不愁了。”
顺着丹绒的目光看去,果见屋外站着一排端着红布托盘的下人。
顾雪尽上前瞧了一圈:“怎么这么多?”
“昨日姑娘在宫宴上同五皇子比试射覆,虽是输了,但贵妃娘娘很是欣赏姑娘,是以您的赏赐是这回宫宴最多的。”
顾雪尽兴致缺缺地点点头,丹绒引着她们进屋放下,待一行人走了后,便开始清点。
坐在一旁的紫檀圆凳上,顾雪尽终于开口问:“你去含慧院,问的如何?”
丹绒边整理盘中的织金绢匹便道:“第一个问题,凌夫人当年负伤的那场玄门之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嬷嬷答,不知。”
“不知?”顾雪尽皱了皱眉头。
“她说当初夫人伤好后总有轻生和自残之举,老爷故买她来照顾凌夫人,后来凌夫人嫁给了老爷,生下姑娘后性子开朗了些。那些事也成了府中的忌讳,不可提起。”
顾雪尽默然片刻,以往她没想过细细追究阿娘的经历,眼下一打听就觉得奇怪,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许嬷嬷不知,恐怕只能去叨扰阿爷了。
“那阿娘有没有养过一种叫若明草的花?”顾雪尽双手不自觉握紧了些。
“没有。”
丹绒回答地笃定:“凌夫人确爱养花,可养的都是菊花、牡丹稀罕点的就是玫瑰这种艳丽的花,许嬷嬷也会替夫人照料,每种花叫什么怎么养她很熟稔,没听过若明草这个名字。”
顾雪尽肩头一松,抒了口气。
丹绒道:“最后一个问题,许嬷嬷没见过菩提珠发光,不过她给了奴婢这个。”
丹绒从怀中摸出手绢,里面是一根棕色的素绳。
“这是许嬷嬷前几日收拾出来的备用珠子配绳,姑娘将珠子穿在上面,就同凌夫人生前戴的一模一样了!”
顾雪尽将配绳换上,丹绒奇道:“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些没来由的?若明草又是什么东西?”
“都是梦里的道长跟我说的,幸好娘没种过若明草。”
“既然是梦里的事,姑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丹绒在旁宽慰。
“可我觉得那不是梦。”
那梦里的活尸如此清晰,手臂上划破的位置,与她现在手臂上的伤痕都对应,一道道金符划过身旁时的温热感,实在是太真实了。
“对了,那道长说,他会来找我!”
丹绒睁大了眼:“您还是不要看那些数术玄书了,免得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啊。”
顾雪尽目光黯然:“难不成真是我太敏感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吗。”
许 嬷嬷的回话也与梦里的话并无可对应之处。
见 她落寞不言,丹绒宽慰:“姑娘别想了,要是那梦和凌夫人有关,或许是夫人记挂着你,才托神仙道长来看你呀。”
“咦?”她从最后的托盘下拾起一封信。
顾雪尽接过她手里的信封,平平无奇的信面上没有署名,但既然在她的赐礼堆下压着,大抵就是给她的。
她拆开,是薄薄的一张宣纸,内里夹杂的东西掉在她的手心。
丹绒凑上前,顾雪尽将那干枯成暗紫色的植物拿到眼前打量,便听丹绒惊声:“珠子!”
胸口的珠子正散发着莹白的光泽,不比梦中的绿光,这白光很是微弱,只一闪便黯淡下去。
若明草吗?
顾雪尽脑中嗡了一声,忙展开信纸,枯墨写就两行:申时杜三阁,梁祁。
她不平静地喘息着,扶着桌子坐下,一手捏信纸,一手捻着若明草。
“这梁祁是谁?”丹绒抚着她的背脊。
“梦里的道长说自己叫梁祁。”
丹绒唇色白了一瞬,欲言又止,似是被震惊住了,半晌面红耳赤道:“杜三阁可是北里的妓院,姑娘要去赴约?”
顾雪尽转动着手中暗紫色的干花:“我要去。”
事关阿娘,此事诸多疑点,不管梁祁是人是鬼,她都要去会会。
“去取我的圆领缺骻袍。”
乔装打扮一番,顾雪尽已然变成了一位风流倜傥的小郎君,她粉黛未施,朗目若星,为遮掩骨相中的柔美,特在下巴上粘了一撮小胡子。
丹绒为她戴上幂蓠:“姑娘,车马和薛伯都已经在东侧门候着了。”
“我尽快回来,这里拜托你了。”
她往东侧门快步走去,薛伯见她来了扶她上车。
顾 雪尽笑道:“又要麻烦薛伯了。”
“这话折煞老奴,当年凌夫人救老奴一命,如今我保护姑娘是报恩,应该的。”
顾雪尽没再说话,阿娘虽然不在人世十年,但她处处还被阿娘庇佑着。
思及此,她看着手中的信和若明草将幂蓠取下,面色肃冷:“一会我们先不进去,也不要直接停在杜三阁门口,往旁边停,停在一个能看清楚进出宾客的地方。”
杜三阁是北里有名的风月场所,顾雪尽掀开一半车帘,辨识着来往的姹紫嫣红,同梦中道长的身形作比较。
午后的春日耀阳照进来,整个人身上暖烘烘,顾雪尽耷拉的眼皮倏地支起。
一抹湖蓝色闯进视线,他金镶玉腰带束出挺拔的腰身,负手从双骈马车上下来,霜寒的眉眼警惕地环视四周。
看清后,顾雪尽失望的同时,直瞪着那身影。
他身边跟上来另一位身穿绛紫的郎君,举手投足间矜贵至极,二人相携步入杜三阁。
“哼。”顾雪尽冷笑。
一身湖蓝的是昨日同她比试射覆的五皇子任祁。而那绛紫是四皇子,如今朝中最富贤名之人。
杜三阁门里出来一小厮,左右瞟了几眼,哒哒哒跑到顾雪尽马车下。
“请问是顾家的马车吗?”
帘外响起薛伯的声音:“不是。”
“看来是了,我家郎君请车内的顾郎君一同入席。”
顾雪尽将手伸到帘外接过请柬:“你家郎君是哪位?”
“我家郎君姓梁,单名祁。”
车里默了半晌,很快,顾雪尽掀帘而出:“走吧薛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