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菩提》酲木

1、晓寒声（1）

　　“呼……呵……”
　　衣襟被冷汗浸透，鬓边濡湿。
　　破屋里漆黑，只剩月光在窗纸上镂出硕大的诡异黑影，缓慢腾挪。
　　空气中有血腥的恶臭，她杏眼圆睁，死死捂住嘴，手臂上的伤痕洇出醒目的血红。
　　折断的脖子，掉落的眼球，血淋淋的胸膛。
　　她闭上眼不再去回想，嘶，好烫！胸前几乎要被那颗珠子灼出一个洞。
　　“呜！”她呜咽一声，窗前的黑影定住脚步，那怪物一定朝这边看过来了！
　　她完了。
　　哗——
　　刺目的金光破窗而入，撕裂了月色的帷幕。
　　顾雪尽双眼睁大了几分，怪物的头颅掉进窗楣，骨碌碌滚了一圈尘埃撞她脚边。
　　“啊！唔……”她跳到来人身后，咬唇颤抖地拽住他的衣服。
　　他袖口处银色的兰花将金光收束：“麻烦。”
　　“少侠你跑得太快了，我实在是追不上，才被堵在了这里。”
　　顾雪尽小心地扯扯他：“我们快走吧！”
　　她错了，她不该半夜从府里溜出来找珠子，如今撞上怪物，差点断送了自己的小命！
　　少年静静看着她，一双眸子清澈冰凉：“走不了了。”
　　顾雪尽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嘶鸣声喧嚣而起，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怪物，数道幽绿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顾雪尽，拉伸着身子抓向她，恨不得就地把她撕裂成碎块。
　　少年揪住她的衣领，纵身一跃出了房间，褐色靴踏过怪物的头脸，顾雪尽再睁开眼，已经稳稳落在屋顶。
　　“你叫什么名字！”他扬手抽出背后玄剑。
　　“我叫顾雪尽！是都城顾府的嫡长女，我爹是新任尚书，少侠要是能救我一命，我顾家一定感恩戴德！”
　　她跌坐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握着胸前的珠子。
　　少年嘴角一紧：“真啰嗦！顾雪尽，你造了什么孽，这群活尸是冲你来的。”
　　顶撞父兄，捉弄嫡妹，不服嫡母管教。
　　这也算造孽？
　　“我只是一个脾性顽劣的小女子，今日来到此处是要寻回亡母遗物，如果我真的算造孽，也只是因为……”
　　顾雪尽眼眶酸涩：“忘不了死去的阿娘而已！”
　　符光若金针从少年指间掷出，所落之处，腾起灼烧的白烟，活尸身上燃起火光，向上攀的势头弱了大半。
　　“已死之人，何至于如此挂怀？”
　　“阿娘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生前是，死后更是。”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细雨如棉线织在她斜散的发髻间，少年在她身前蹲下，透过雾蒙蒙的雨幕端视着她。
　　顾雪尽眼圈泛红，口中尽是道不明的酸涩，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解释。
　　“这是你娘的遗物？”他轻声开口。
　　“嗯，娘亲在我八岁的时候无端自焚而死，什么都没留下，滚烫的灰烬里只翻找出了这颗菩提珠。”
　　她摊开手掌，雨珠落在发烫的菩提珠上，刺啦声声化作蒸腾的水雾。
　　又想到那一幕，灰烬中阿娘干缩炭黑的残躯，她满手满膝的水泡，撕心裂肺地爬进火星点点的腐朽中。
　　往阿娘身上一扑，阿娘一块块地脱落在她的怀中，肉脂的焦糊气打在她的鼻腔。
　　那是绝望，彻骨的恐惧，令人作呕。
　　“少侠，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她仰着面，身上的袖袍被打湿，却像回到了那滚烫的断壁残垣中。
　　少年没说话，若有所思地捻看着菩提珠：“这玩意儿……”
　　脚下的活尸被一道道金符打的溃不成军，顾雪尽更往他身边靠了靠。
　　“你阿娘是玄门中人？”
　　顾雪尽点头：“你怎么知道？我阿娘原先是祈灵山弟子。”
　　他唇角一勾：“倒是巧。”
　　顾雪尽没懂他的意思，只见他站起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出去。”
　　少年的发丝镀着月色银辉，他捉住飞扬的发带，利落一拽，将发带两端系在二人手腕上。
　　接着手腕一抖，玄剑嗡鸣一声：“我去开路，这回跟紧我，我带你杀出重围。”
　　挺拔的湖蓝在月下闪过，目不暇接的金光簇拥着他刺入活尸群，乌压压的怪物被冲地散开，他的身形击开了一片平坦的空地。
　　顾雪尽跟在他身旁，在不妨碍他砍下活尸的头颅的同时，躲开那些朝她袭来的血手。
　　腕上的绸带一收一扬间牵引她往前，耳畔忽然一阵腥臭的风打来。
　　还未来得及闪躲，玄剑已替她砍下那活尸的头颅。
　　“分什么神，不想活了吗？”声音一如既往地冷硬。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满是断肢残骸，挂在幡旗上，倚在墙根处，宛如人间地狱。
　　顾雪尽筋疲力尽，晕头转向地扶着膝盖，顺着光洁的绸带望向那个人。
　　少年呼吸并不平稳，汗珠越过眉毛落在脸颊上，他望了眼跑出来的路，眸色松弛了些许。
　　终于是寂静的夜色了。
　　顾雪尽不敢看身后的景象，四肢都有些绵软，对他拱手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噌。玄剑收鞘，他看向她：“再给我看看那珠子。”
　　顾雪尽依言抽出藏在领口里的菩提珠。
　　只见少年伸出两指按在珠面上，原本白洁的菩提珠由内散发出莹莹绿光，好似一只萤火虫。
　　顾雪尽有些目瞪口呆，她贴身佩戴了它十年，从不知它还能发光！
　　“这是一种法器，需要注入灵力激发其活性。它方才感应到了你处境危险，才发烫作为警示。”
　　“法器？！”
　　少年哂笑一声：“你别高兴太早。”
　　他摊开另一只手，掌心里摊着滑腻腻的一团黑色，顾雪尽看清后胃里犯恶心，那是一团活尸肉。
　　少年将肉凑到珠子旁，珠子散发的绿光如青烟般缕缕涌进了活尸肉中，活尸肉渐渐有咕噜咕噜的响动，断裂处开始生发肉芽。
　　“瞧见了吗？”少年将两物分开，肉芽也不再继续扩大。
　　顾雪尽手心里黏了层汗：“这珠子是在治愈它？”
　　少年蹙眉地将那摊肉扔出去：“差不多吧，你这珠子对活尸有疗愈之效，才会引来他们争抢。”
　　顾雪尽茫然不解，便听他继续道：“想将尸体变为活尸需要一种若明草，此草为灵草，要以所种者的灵力养护。”
　　“而炼化这些活尸的若明草与你珠子中的灵力源自一人，才对它有疗愈之效。”
　　他欺身逼视着她，眸光凌厉：“而我之所以能激活这颗珠子，是因为其中的灵力与我同出一脉，来自祈灵山。”
　　“是她种了若明草，用师门孕育的灵力炼化活尸！”
　　顾雪尽被他逼的步步后退，他口齿清晰，她却越来越听不懂，她将珠子摘下，攥在手心里。
　　少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
　　“活尸之法逆天道而行，邪恶至极！你阿娘做的是十恶不赦之事！”
　　“不可能！”顾雪尽手腕吃痛，甩手挣开：“阿娘为人有情有义，还会收留可怜的乞儿为义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再者，她已经去世十年了。”
　　少年冷冷：“哼，你当然向着她说话。可方才你也说你娘死的蹊跷不是吗？”
　　顾雪尽口干舌燥，吞吞口水。
　　阿娘当年自焚没有任何征兆和缘由。
　　那日府上正摆春宴，一众女眷刚攀上府中的假山赏那艳丽的春花，便见阿娘捧着一盆烧地正旺的火走进自己屋中，众人正纳闷，反应过来时火已经熊熊燃烧了。
　　“确实没看见凌娘子往外跑，反而看见她坐在窗前梳妆，真是……诡异！”
　　一众女眷事后说起都忍不住掩嘴发颤，都瞧见阿娘是怎么烧死的自己。
　　“不说话了？你是亲眼看见你阿娘死的？烧死之人都是面目全非，你能打包票那黑漆漆的东西真的是你阿娘！”
　　她耳边嗡嗡作响，缓缓蹲下身去，身上的冷汗被风一吹钻进了骨头缝里：“我也希望阿娘没死！”
　　她闭上眼。
　　“把珠子给我，我要将活尸连同背后的人拔除。”少年负手，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他正气凛然，顾雪尽双目迷茫地喃喃：“背后之人？”
　　玄剑剑柄上坠着一串铜钱剑穗，随着他身形微晃流淌出清脆的碰撞声。
　　如果真的有幕后之人利用阿娘的灵力炼化活尸，那也许就是害死阿娘的人！
　　月，不知何时已然隐入云层，天边泛起清亮的靛蓝。
　　这层纱在她眼前蒙了十年，今朝掀开一角，迷惘散尽，眼前明澈一片。
　　她思绪纷杂，却明白一点：“这珠子，我不能糊里糊涂地给你！”
　　少年抱臂颔首，眉目迎着晨风舒展：“哼，你早晚会给我。”
　　“少侠叫什么名字？”
　　晨光攀上山峰，一缕缕照在大地上，万物倏然刺目地明亮。
　　“梁祁。”
　　面前人的五官朦胧起来。
　　顾雪尽意识愈发清明，少年袖口的银色兰花涣散为齑粉，脚下坚实的土地似泥沼一般暄软，她彻底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顾雪尽，我会再来找你的，你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