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木船靠拢南门码头,踏着跳板走上河滩,再踏上石级,石级倒是很宽,足够并排走五六个人。城里人吃水全靠挑长江水,挑水人整天上上下下,石级总是让泼出来的水打得湿漉漉的。爬石级约有三十来级到了城门洞。城墙很厚,门洞很深。夏季发大水时,水会一直漫到城门洞子。
      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只要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就都是忧心忡忡、傲骨嶙峋的。就连菜佣酒保,也在时代大波的冲击下处于震撼之中,以至于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听着,也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家常语、平凡事,譬如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王亲权贵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郡王的住宅也因此得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梅花墅。

      三年前,即庚子年,北方胡人打进了城。市面受了这种打击,戏馆停锣,同行都歇着不唱。
      可怜儿还得唱。其中缘由为何?在不长眼的刀枪剑戟织就的网罗中,他要冒着危险谋一分生计,既为自己,更为保证戏班诸人最基本的开支。所以为了挣口“嚼裹”(北京话,吃食),除非碰上“国丧”即皇家葬仪,否则即使断壁残垣生灵涂炭也挡不了锣鼓的清音。或许动乱中的人们更需要以说唱做念打这种热闹虚拟的人生演绎来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经。
      戏园子的演员都是男性,花旦也不例外,皆为乾旦。彼时以怜儿为最漂亮,有一次有些个北方兵去看,以为他真是女子,演完后都到后台,非看看他不可……后台诸人吓得一轰而散,怜儿藏在厕所后头不敢动,程长妙赶紧跑到后台把怜儿搀出来,说“你只管卸妆,一切都由我保险”,让他当着这群兵的面前,卸跷,卸装,卸头,洗脸,换衣服,变成了一个男子。所有的兵都大乐,都跟怜儿握了握手,很谢谢他,欢天喜地而去。
      在时代的大悲剧中,居然还上演了这样一出滑稽的人性的小喜剧。然而剧中人的未来命运又如何呢?仍脱离不了孤寂、无奈和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苦劲吧。

      因为在那个年代,戏曲演员实在大不易。出身穷困,被爹妈一纸生死文书卖到戏班子,不死不残已是幸事,如果居然还能熬成角儿,那就是祖师爷赏饭吃了。当时唱戏被认为是最下贱的职业,国家把‘娼(妓女家)’、‘优(唱戏家)’、‘吏(县衙书吏家)’、‘卒(县衙差人家)’列为四种贱民:即使穷苦农民、工匠也是‘清白人家’,社会地位也比这四种人高,这四种家庭不论多么有钱,一般‘清白人家’也不愿和他们通婚。三代中(即父、祖、曾祖)有一个从事这四种职业的,这种年青人不能参加国家最起码的考试——童生考秀才。原因就是‘家世不清白’。所以各种戏班子的小演员,除少数是出自唱戏人家的子女,即所谓‘梨园世家’者外,其他即使贫苦农民家庭,也不愿送孩子去学戏。因此戏班的小演员,大多是拐骗、贩卖而来。这是出身的悲惨。第二,戏班过去教习教戏,口传心记,没有文字教材,也没有什么教法,全靠‘打’,因而教戏,又叫‘打戏’。
      然而红火也就是那么几年的工夫,撑到头也只有十来年。然后就是演二路角色、扫边角色,残脂剩粉,抽着大烟躺在包箱旁等着上场;最后连扫边角色也演不成了,就收几个徒弟,在他们身上榨干血汗,走回师傅当年的老路。少年是兔,老年变狗,说得很刻薄,却是说尽了‘戏子’一生的悲凉。
      乾旦就更不易。为什么?受辱太甚。戏园子不许女性上场,社会上又禁娼,看客只能在这些千娇百媚的男儿身上寄托一种畸形的情感和欲望。所以《燕兰小谱》说‘近日歌楼演剧,冶艳成风’。‘百本张抄本子弟书’,讲到在京城广德楼,包了一张整桌的看客,‘文武的戏儿他们嫌厌烦’,‘猛听得当啷啷一声手锣响,个个机伶长笑颜。出场他每认识拐磨子,毛三说这个浪旦的名字叫玉兰。换场又是花旦的戏,最可爱挑帘裁衣的潘金莲。’最后的压轴戏,居然演了违碍戏之首的《肉蒲团》。可见这种冶靡的粉戏之大行其道。而这又正是怜儿生活的年代。
      程长妙不是他的亲表哥,是那次救了怜儿后,怜儿主动认了干亲。程长妙看出怜儿必有几个阔主儿,在平安的日子里,他一定在戏散后过着在‘相公堂子’里迎来送往的日子,应酬着那些来寻漂亮男戏子开心的客人。正所谓:‘朝为俳优暮狎客,行酒镫筵逞颜色……酒阑客散壶签促,笑伴官人花底宿。’

      怜儿打扮起来,宛转如意,姿首清洒而意趣秾郁,如茉莉花。他的堂子,每当夏夜,湘帘不卷,碧纱四垂,柳梢晴碧,捧出圆月……怜儿携小蒲葵扇子,着西洋夏布衫,就曲栏花下设麋鹿竹小榻,八尺红藤簟,开奁对镜,重理晚妆,以豆青瓷盒装茉莉蕊,攒结大蝴蝶两支,次第安戴鬓旁……补插鱼子兰一丛,乌云堆雪,微掺金粟。完全以女性化,甚至比女性更妩媚的情状来怡人。此情此景,令不爱看戏的郡王第一次见了,也不得不叹‘媚香四溢,真乃竞体兰芳矣’。
      这就是熬出来的角儿。一应穿戴用度都是精致讲究的,然而这一切究竟只是刹那芳华。
      至于没能熬出来或尚未达到怜儿这种‘盛况’的乾旦呢?红相公和黑相公,甚至名角,都要在戏散后来座上陪客人。如果客人满意了,就带他们去吃饭,然后或相偕回相公堂子去。如果客人赏了红相公八十吊钱,他的跟班(也有个带着侮辱性质的名称,叫跟兔)二十吊。
      没出科的艺人,还要把这钱拿回去孝敬师傅。
      黑相公则往往招不到客人。他们丑、老,没气质。总之他们是连当下都看不到一丝亮色的,遑论未来。

      据此推断,婉约如茉莉花的怜儿想必是江南来的,无论安徽或苏州、扬州,总之不会超过这三处去。

      郡王一笔写下“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都;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然后把怜儿一把搂在怀里,带回了郡王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