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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江窈知死了,死在十七岁生辰那一日。

      她出生时,江家梦寐以求得了女儿,将其视如珍宝,大墚皇帝厚赏江嵩,封其长子为万户候,赐号汴安。
      满青州城谁人不知骠骑大将军喜得息女,天子隆恩降于江家,今后定会福泽万年。

      天意弄人,短短半年时间,青州的簪缨世家已有大半被太子党羽铲除干净,余下的趋炎附势向储君跪地称臣。
      史书记载,大乾朝先太子在位时从未有过党羽,新君手段狠辣,常起战事,至百姓民不聊生。

      皇帝亲封的郡主下嫁西荒为人妾室,短短半月受尽百般折辱。
      结局竟是寥寥断送在廉价的松木棺材中,身故后既没有牌位供奉,清明寒食也无人祭奠。

      江翎被塞进棺材的第二日听到了鞭炮声,西荒一向不喜中原习俗。

      唯独在每年除旧迎新时,家家户户才会挂鞭炮放天灯,她被关在地牢已有数十日,想来快到元宵佳节了。

      一息尚存的江翎明白自己恐怕很难再撑下去了,如果不是常年习武,她早死在地牢里了,与其苦等油尽灯枯,不如早些了断更痛快些。

      江翎垂在身侧的左手摸索到腰间的荷包,颤抖的指尖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燕尾镖,她凝气攥紧那枚燕尾镖向上一掷。

      锋利的刀刃狠狠扎入脖颈,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江翎身上绛紫色水烟裙被染成暗红色,她的声音缥缈又平淡,仿佛早已看淡生死。

      “阿爹,乾安十七年深冬,我第一次回到青州,满城繁华,是你告诉我青州就是我的家,即便将来父兄都为大墚战死,阿渝也绝不能怨恨陛下,要替父兄庇护百姓安危。”

      白驹过隙,江翎仍记得父亲的话,她要跟父兄一样,做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阿爹,是他们忘了,当初是您九死一生夺回登州,是您以千敌万跟叛军鏖战数月,也是您在庇护兖州百姓时失去了二哥。
      大墚普天同庆的时候,只有我们江家承受着丧子之痛。

      话本子上总写不甘心的痴男怨女死后的魂魄不入轮回,苦苦纠缠于前尘往事,机缘巧合也许还有重来的机会。

      我江家世代为帝王殚精竭虑,我祖父江稀龄乃三朝元老,门客学生皆是朝堂重臣。
      我父亲是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为了大墚江山出生入死,接连失去两个儿子都不曾有怨言。

      只是因为我父想庇护尚未及笄的息女,太子就要处以极刑,何其荒谬?
      如果真的能重来一回,我定要以一己之力庇护大墚子民,手刃弑父仇人,不枉费父兄的谆谆教导。

      “姑娘,你可好些了?”
      熟悉的声音在江翎耳畔响起,抬眸望去,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她轻喃道,“这是何处?”

      海棠见自家姑娘醒了,侧过头悄悄擦干眼泪,强颜欢笑道,“姑娘,咱们是在穆陵关,将军跟夫人命我等护送姑娘连夜逃出青州,这已经两日前的事了。”

      两日前?她明明被顾砚下嫁西荒,而后用燕尾镖自尽。
      “蒹葭,扶我去外面走走。”江翎被蒹葭搀扶起来,她仍未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翎忘记了很多以前的事,唯独失去双亲的锥心之痛仍历历在目。
      父兄惨死,母亲悲痛欲绝饮下毒酒,阖府上下无一幸免,下嫁西荒后被族中长老严刑逼供,挑断手筋脚筋封在棺材里,弥留之际用燕尾镖自戕。

      远在边关的穆陵关江翎曾走过无数遍,从前父兄尚在的时候,大街小巷热闹得很。
      如今却是这般冷寂,她年幼时就住惯了军营,现下待在客栈里反而觉得不自在。

      蒹葭心思缜密,对自家姑娘最是了解,她斟酌道,“姑娘,您是不是想念将军和夫人了?”

      江翎凝视着街上糖人追逐嬉戏的孩童,慢条斯理开口,“蒹葭,我做了一个的梦,在梦里的父亲和哥哥为国战死,母亲带着年幼的我和阿姊去了大乾,姨母教我琴棋书画,将我许配给家世极好的男子,相敬如宾。”

      母亲生前总担心女儿家领兵打仗,将来没人敢娶,父亲还笑话母亲杞人忧天,信誓旦旦说定会为女儿寻一桩极好的婚事。

      可惜终究是黄粱一梦。
      父亲跟兄长的尸骨被刑部侍郎挫骨扬灰,就连葬入江家衣冠冢的资格都没有。
      母亲跟阖府女眷服毒自尽,尸首被丢进乱葬岗,不知所踪。

      蒹葭闻言沉默了片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定是夫人挂念姑娘,才会给姑娘托梦,夫人是盼着姑娘过上安生日子,远离大墚这是非之地。”

      江翎自然听得出蒹葭是何意思,大乾的凉州兵明日就能抵达穆陵关,凉州兵是大乾谢家培养出来的,骁勇善战不输青州兵,更何况大乾太后下了懿旨,他们断不会违背圣意。
      即便没有凉州兵,驻守边关的将士们也定会为她杀出一条生路。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走到了高耸巍峨的城楼前,城门上挂着的那块匾是父亲题的字,笔墨厚重,磅礴遒劲,当真是人如其字。

      江翎站在城楼上眺望着横亘东西的山脉,四周群山绵延,沟壑关隘,这便是父亲驻守三十多年的穆陵关,江家苦守数载的大墚边关。

      江翎的视线逐渐模糊,嘴角却是噙着笑,她轻声开口,“蒹葭,咱们不回大墚了。”

      上一世她执意要回到大墚下嫁西荒,乾安二十七年后的大墚究竟落得如何下场,江家冤屈是非被血洗,她不得而知。
      如果再选下嫁西荒这条绝路,枯木逢春的机缘不会再有第二回。

      江翎纤长手指抹去脸庞滑落的泪珠,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终于做出决定,逐字逐句道,“青州是回不去了,我们明日就出关,朝北边官道驶快马,约莫七八日就能抵达洛阳城。”

      听到这儿,蒹葭就知道自家姑娘这是想通了,她将手中的月白大氅披在江翎的肩上,瞧着自家姑娘惨白的小脸,心疼不已,“姑娘的脸色苍白,像是要病一场,咱们连夜出逃不曾收拾包袱,只带了大氅,委屈姑娘了。”

      江翎被她这话逗笑,抬手掐了掐蒹葭的脸蛋,轻笑,“你家姑娘又不是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小时候在军营卯时晨练,亥时练字背书,你都忘了?”

      蒹葭嘴角也噙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她刚想开口就被江翎打断了,她攥着蒹葭冰凉的手,苦笑道,“蒹葭,不要可怜我,只要我们还活着,江家的冤屈迟早会昭告天下。”

      巍然屹立的城楼上,少女单薄的身影略显落寞,守城的士兵只看了几眼就觉得不忍。
      “郡主今后就是罪臣之女了,哎,世道不公,将军为了大墚殚精竭虑。。。”
      “快静声,储君也是你我能议论的?云副将的前车之鉴还不够警醒咱们边关将士?”

      江翎刚回到客栈,边关副将的手下就来禀报,大乾的凉州兵已到了河东关隘,最晚明日就可抵达穆陵关,凉州兵一旦入关郡主安危便再无后顾之忧。

      跪坐于紫檀木案前的少女掀了掀眼皮,瞧见小兵捧着的边关堪舆图,唇角扯起一抹笑意,“有劳郑将军费心了,我想在离开穆陵关之前去祭拜父兄,劳烦你回去禀报。”
      小兵拱了拱手,“还请郡主宽心,我等誓死保住大将军的祠堂,决不会让旁人扰大将军清静。”

      待小兵离开后,少女白皙纤长的手端起案桌上的青釉纹莲茶盏,她抿了一口清茶,”海棠,你去西市买些香烛纸钱,再备一双旧鞋。”

      海棠没听明白姑娘话中的意思,“为何要备旧鞋去祭拜将军?”
      一旁的蒹葭连忙扯了下海棠的袖子,低声道,“民间习俗祭拜亡者不得着新衣新鞋,姑娘这是要在临走前见将军跟夫人一面。”

      顾砚早就颁布圣旨,江家世代尊荣已不复存在,江嵩被贬为庶民,死后不留全尸,不立衣冠冢,不奉香火。
      既然没了权贵身份,自然该遵循民间习俗。

      江翎起身绕过丝绸绣花屏风,缓步行至铜镜前,镜中少女冰凉的手抚过衣襟处的荷花图纹,她身上的素色雪缎裙料子不算上等,却是穆陵关最高价的缭绫。
      边关将士驻守在偏僻之地,从未有一日松懈,却不得顾砚重用,只因青州兵是江嵩一手栽培。

      江翎一袭素衣出现在众人面前,精致的鹅蛋脸未施粉黛,唯独额间有一点嫣红,衬得少女肤如凝脂,宛如不食烟火的画中飞琼。

      “美则美矣,只不过姑娘眉眼间寒意彻骨,眸光黯淡,就连神色也如同死寂的池水。”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祠堂外响起,年轻公子缓步踏进黄花梨大门,他身上的鸦青色桃花团纹狐氅,江翎一眼便瞧出是月华锦,此乃蜀中贡品,有价无市。

      年轻公子惬意把玩着掌中的白玉核桃,狭长的丹凤眼打量了少女一番,啧啧叹道,“世人都说美人杏眼桃腮,我见犹怜哪,可姑娘眸底丝毫看不出温柔二字,冷冰冰的好生无趣。”

      这话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在讽刺江翎面相凶神恶煞,众人一时噤声。

      候在一旁的海棠皱起眉头,率先上前开口,“放肆,哪儿来的登徒子?竟敢对我家姑娘出言不逊。”

      副将郑北尧见气氛不对,忙不迭出面打圆场,“这位是大乾百年富商裴家公子裴荆,此番随凉州兵来接郡主去大乾。”

      倘若裴荆只是大乾世家子弟,郑北尧断不会这般放低姿态,郑北尧忌惮的是此人背后的裴家。
      扬州,益州,金陵都算得上是膏腴之地,裴家的产业生意遍布大墚,大乾的富饶之地,当真是得罪不起这位裴家小公子。

      这下轮到海棠哑口无声了,这厮瞧着不正经的模样竟是金陵裴家小郎君。
      江翎打量了裴荆一番,金陵富商怎会掺和进此事?商人重利,可这并不是个好差事。

      她转身向郑北尧颔首行礼,淡淡开口,“郑将军,该把家父遗物转交于我了,裴公子既是远道而来,小女也不好耽搁时间。”
      郑北尧闻言一愣,面露难色“郡主,现下还未到时辰。”

      江翎面不改色地抬起眼帘,唇角扯出一抹讥笑,“我早已没了郡主的身份,江家被太子定罪谋逆,今后大墚再无平定郡主,只有江家孤女。”

      此言一出,众人呆若木鸡,昔日他们见惯了平定郡主风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败落至此。

      “这便是大将军的遗物,今日我交予姑娘,万望姑娘珍重。”
      郑北尧捧着一个木匣子跪在江翎面前,方才他仿佛在江翎身上见到了故人之姿。

      直到离开穆陵关,少女都不曾回过一次头,伫立在城楼上的郑北尧盯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眼眶发酸,他仿佛看到了鏖战幽州的大将军,生死攸关之际,他也是这般固执,手执长枪,刀光剑影中不曾回头。

      江氏乃钟鼎世家,即便是女子也跟旁人不同。
      江家祖训,子嗣后辈不论男女,都要为国效忠,为万民尽绵薄之力,江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未必样样精通,诗经兵法定是熟记于心。

      郑北尧心里明白,即便江翎现在离开了大墚,有朝一日她会为了青州百姓回来,大乾嫡公主跟骠骑大将军养出来的女儿,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江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走遍洛阳城的街巷,京中的烟火气沾染在江翎衣裳上,以前跟着姑母学规矩时总被拘在深宫里,很少有机会见到这般热闹的市集。

      刚住进长公主府的江翎拘谨不安,幸而姨母长得很像娘亲又待她极好,以免外人起疑心,姨母为她取了名字。
      ‘辞盈’,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寓意成大事者忌好高骛远。

      萧挽盈也日日围在她身边叫姐姐,忐忑不安的心绪也逐渐平静。
      自踏进洛阳,江翎就明白除了所谓的皇室血脉她已经一无所有,想活下去就必须在这座王城里隐藏锋芒。

      可惜事与愿违,第二日裴家嫡子裴荆上书求娶长公主流落民间的长女,其缘由是此番回京路上遭遇山匪,手无缚鸡之力的裴小公子幸得江翎多次出手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命。

      此事江翎压根没放在心上,不成想回京后裴家递上折子,又给长公主府送去谢礼,不出两日就在京城里传遍了裴家求圣上赐婚,江翎这才反应过来,这裴家小公子是要以身相许?

      这下可苦了江翎,她来大乾本就另有所谋,听闻大乾的凉州兵骁勇善战,就连阿爹亲自带出来的青州兵,也鲜少能胜出一筹。

      倘若能利用凉州兵拿回蜀地,顾砚定会忌惮大乾,便不敢擅动驻守穆陵关的老兵和百姓。
      所以江翎早就想好了,即便要同哪家的公子扯上关系,也该是陈郡谢家的小将军。

      此事愁得江翎夜不能寐,一连数日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法子,海棠见自家姑娘伫立在廊檐下连连叹气,瞧着姑娘因为一桩婚事连饭也吃不下便有些心疼。

      海棠为江翎披上大氅,安慰道“姑娘,您若是不愿嫁,不妨去同长公主讲清楚。”

      一旁的蒹葭连忙拽住海棠的袖子,眼神示意她莫要再说,轻声提醒道“姑娘,后日是元宵佳节,方才太后宴邀您跟二小姐进宫赴宴,长公主交代了今日入宫不必拘谨,只是家宴而已。”
      海棠听得皱紧了眉头,“姑娘上回入宫是被赐婚,这回不知要闹出怎样的是非。”
      蒹葭被她这话逗笑,她戳了戳海棠的脑袋,轻声开口,“你啊,比姑娘还要娇气呢,长公主说了,后日允许咱们出府赏灯。”

      江翎利落地挽起袖子,纵身跃上庭院的矮墙,折下一枝含苞欲放的梅花,暗香幽幽闻着倒是令人心安,她扬了扬唇,道“还是姨母了解我,知道我这性子闲不住。”

      她还从未见过大乾的元宵灯会,想来应是比大墚还要热闹。
      以前的平定郡主性子跳脱又最喜热闹,待在穆陵关也整日不安生,幸好有父兄兜底才没惹出大麻烦。
      可如今身后无人撑腰,江翎自然收敛了性情。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涉及权谋的部分深度刻画可能不会很多,原谅我脑沟浅写不出太精彩的权谋。
    关于朝局里党羽和党政会参照古代书籍记载的君王制衡,权臣等相关知识,但不代表我能写出很好的权谋,后期文笔成熟流畅了会大篇幅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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