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刃》十月大蟋蟀

6、第 6 章

　　师徒二人在林中歇一晚，天色未明便起身赶路，进城时已是晨光熹微。

　　白越带着苏郁七拐八绕，走进一条僻静幽深的巷子，里头住些平头百姓，有妇人在院里搓衣，见两人牵着两匹高头大马，频频投来稀奇的目光。

　　苏郁左右看看，奇道：“师父，我们来这做什么？”

　　白越道：“来看望我的一位师兄，姓岱名渊。他这几年不知为何心性收敛，不愿再走江湖，隐居此处，开间私塾做教书先生。”

　　他停在一座宅子前，黄木大门，上头挂着的深褐牌匾刻着“幽篁里”三字。白越上前叩门，一位青衣小童开门，引二人走过穿堂，一路走至茶室。

　　室内光线略暗，小童拨开青帘让两人进去，绕到水墨晕染的八开屏风后，视线豁然开朗。

　　原是墙上设有一道圆窗，旁栽绿竹，中间洒入明亮春晖。

　　窗下设有茶桌，桌前端坐一位白袍青年，清俊眉眼隐在淡淡雾气中，他抬眼朝两人看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抬手示意：“三师弟，坐。”

　　白越拿下背后黑木剑匣放在一旁，施施然坐下，拿起他推过的茶一口饮下，岱渊也无不快，两人似乎很是熟稔。

　　他看向苏郁：“这便是你新收的小弟子？”

　　苏郁站在白越身旁，弯腰恭谨道：“师伯好。”

　　白越笑道：“收了好几年了，头一次带出来见人，我看他对你这园子稀罕得紧，让人带他出去走走罢。”

　　苏郁不知他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略微纳闷，动了动唇，还是跟着小童出去。

　　苏郁一走，他才将目的道出：“这崽子在城外惹了点事，在你这放几天，你看着点，别让赤焰宗的人抓他下酒。”

　　岱渊道：“自己的徒弟不看着，丢给我做甚？”

　　“我有些事要办，不便带着这崽子，两三日便回。对了，他不知我身份，我编了个假名哄骗他，叫君迁子，别说漏嘴了。”

　　“这般藏头露尾可不像你，”岱渊淡笑道：“你这弟子是什么来头？”

　　“苏寿堂的儿子。”

　　岱渊一愣，茶杯已到唇边，又缓缓搁下茶桌，他定看白越不以为意的神色，确认他并非开玩笑，叹道：“师父常说二师弟胆子最大，我看你才是。”

　　他说着，目光移到白越身旁的剑匣上，“这便是师父让你带给林掌门的贺礼？里面是什么？”

　　“是扶光剑，”白越啧啧称奇，“师父这次可真大方，连这把好剑都要送人，当初求他好久都不给。”

　　“你都有一把了还不够？”岱渊见不得他这副样子，轻哼一声：“师父最疼便是你，少来这得了便宜还卖乖。”

　　白越对他的调侃视若罔闻，环顾一圈奇道：“你总呆在这干什么？也不回家看看你娘，她身体可还康健？”

　　“尚好。我回去看过了，被拿棍子打一顿，担心气着她，又搬出来了。”

　　白越诧异问道：“你犯什么事了？”

　　据他所知，岱渊的母亲出嫁前是书香人家的小姐，性子温柔宽厚，出阁后也不曾变。他去过岱家几次，从未见这位夫人发过脾气。

　　“我跟她说有心仪的女子，想要娶她过门，她一时接受不了……”

　　“这不是好事！”白越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坐正身体。

　　“我还当你要出家做和尚，没想到竟然就要娶妻了！你那姑娘是什么人？你们何时成亲？快些告诉我，我好及时赶回来喝一杯喜酒。”

　　“是我学生。”

　　一片漫长的沉寂中，岱渊率先打破沉默，继续道：

　　“她原是西街书铺老板的姑娘，做男装打扮来求学，将我也骗了过去。我无意中破例收了她做学生，半年才发现她是女子。”

　　白越终于反应过来，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你这——该打，该打！”

　　“你要娶人家过门，就好比我娶我那小徒弟，带在身边养了几年，如何下得去手！这事是个人都要骂一句罔顾人伦，有悖师德。也不对，我徒弟又不是姑娘家，但总归是这么个意思。”

　　岱渊不理会他的嘲讽，慢慢地饮着茶，十分耐心等他笑完，客气又强硬地送客。

　　苏郁看着白越走出大门潇洒离去，大老远还能听到他的笑声，蹙眉问道：“师伯，师父他怎么了？”

　　岱渊避而不答，只道：“你师父要出门一趟，你安心在这住下，过两日他自会来接你。”顿了下又道：“也可能不止两日。”

　　“为何？”

　　岱渊淡淡一笑：“赤月教的羞花美人来了。”

　　赤月教苏郁倒是有些印象，此教中人皆是女子，跟着赤月教主学采阳补阴的秘法，专挑模样俊朗的青年下手，每次得手功法便更上一层楼，让人愤恨却无法。

　　相传赤月教中有四大护法，恰好是两对双生姐妹:闭月羞花，如花似玉。前者至今无人得见相貌，后者却是让江湖上的大好男儿闻风色变，原因无他，虽取个娇滴滴的名字，却是两个年过五旬奇丑无比的老太婆。

　　苏郁不解：“她来了又怎样？”

　　“羞花原本看中了一名刀客，千里迢迢赶赴江南寻人，碰巧碰见你师父与那人切磋，见他生得俊，当即便改了主意，夜里带了数十名教众来拿人。你师父刚从酒馆出来，醉的不轻，险些被她们捉了去，还好我及时赶到。”

　　苏郁哪里听过这等奇闻艳事，惊得目瞪口呆，她结结巴巴道：“这……真是……不过若她喜欢俊朗男子，那、那为何不是劫走师伯？”

　　岱渊着实愣住了，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这小孩儿真有意思，怪不得你师父要带着你。他如今只是披了张假皮，若是摘下，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家。”

　　我如何知道？苏郁心里嘀咕，他又不让我看。

　　但听到此处，她不免为白越担心：“羞花在城中这事师父他知道吗？”

　　“他走得太急，”岱渊毫无歉疚，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忘了跟他说。”

　　岱渊让人把苏郁的卧房安排在他隔壁，夜里苏郁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她一想到他白日所说，便十分担心师父。

　　正胡思乱想，头顶上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她心中一凛，闭眼细听，那声音又消失不见。

　　苏郁的手摸到床边，紧紧握住青霜剑。

　　下一瞬，耳边响起尖锐的咔嚓声，大刀刺破青瓦，月光如水银倾泻而下。

　　苏郁一掌击床，借力翻身下床，脚刚沾地，铜环大刀便刺穿被褥，床铺轰然倒塌，那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抽刀而起。

　　“师伯救我！”

　　苏郁只来得及喊一声，黑暗中雪光掠过，她急忙矮身避过，青霜出鞘，一剑疾刺他腰下，黑衣人收势躲避，另一人兔起鹘落，挥刀又至。

　　苏郁提剑迎上，一道金雁横空蓄势而出，看似使了十二分的力气，却是半途做个虚招，让那人刀势扑空，不能立马收回。

　　她剑尖一转，使出一道剑光凛凛的玉女穿梭，逼的两人后退一步，自己纵身从敞开的窗子跃出，落到开阔的院中。

　　黑衣人紧跟其后，刀刃却被横来一剑压住，竟再动不得。

　　苏郁大喜，岱渊终于来了！

　　他出剑又快又狠，当即削下黑衣人一条手臂，血淋淋地砸落在地。

　　黑衣人痛呼一声，脸色煞白，尚未有喘息的时间，又被一剑刺穿胸口，当即毙命。同伴见势不对，跃上屋顶逃走。

　　岱渊并未去追，提剑打量着她：“没事吧？可有伤着？”

　　苏郁摇摇头，感激道：“谢谢师伯。”

　　岱渊拍了下她的背，“没被吓到便好，我已为你备好另一间房，你去那里睡吧。”

　　苏郁应了声好，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声音低下来：“这是赤焰宗的人吗？看来我真的给师父惹麻烦了。”

　　岱渊看着她自责沮丧的模样，有些好笑道：“在你师父那这还算不上麻烦，他惯会吓唬小孩，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苏郁到了新卧房，经这一场波澜，困意反倒涌来，她迷迷糊糊地闭眼，意识模糊之时，忽然有人破窗而入。

　　她霍然惊醒，翻身拿剑，却听得黑暗中传来熟悉的低笑：“啊——有人啊，让我猜猜，难道是我的乖徒儿？”

　　苏郁惊喜地叫出声：“师父！你回来了？”

　　嗤的一声，油灯亮起。

　　白越收回点灯的手，含笑朝她看来，那双眼睛黑润狭长，昏黄灯光下似会蛊惑人心。

　　他还未走近，苏郁已一把扑上来，抱得他很紧。

　　白越微愣，张开的手停顿须臾，慢慢地落到她的背上，声音恢复如常：“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苏郁摇摇头，脸贴在他温热胸膛，又闷闷地叫了声师父。

　　白越心中纳闷，别人家的徒弟也是十五岁还撒娇么？他这般大时也不这样。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那双惯于握剑杀人的手，做起哄孩子的动作不免僵硬。

　　“好了，外头这么重的血腥味儿，是赤焰宗的人来过了吧？不是有你师伯在，有什么好怕？”

　　这不一样，苏郁心里默道。

　　岱渊虽是她师伯，可终归到底也只是个刚认识一天的人。白越在身边时，她只觉安定，拔剑救人毫不畏惧；他一离开，她心里便空荡荡的，时间越长越焦躁。

　　苏郁头一回抱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慢慢松手后退一步，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白越不甚在意，揉了揉她的脑袋，掏出个白瓷瓶递给她，笑道：“好了好了，别忙着怕了，过来给你师父上药。”

　　苏郁蓦地抬头：“你受伤了？是不是碰见羞花了？”

　　苏郁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她只知道赤月教采阳补阴，却不知实施起来又是用什么法子，一听到他受伤了，着急又困惑地问道：“她……她对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