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刃》十月大蟋蟀

2、第 2 章

　　君迁子带着苏郁在城中客栈住下，这孩子刚醒来便哭闹着要找爹，几次被他拦下。

　　君迁子自认为不是大善人，救他出来已是仁尽义尽，初始还好言劝说，多了便不耐烦。

　　“好啊，你只管回去送死，他日黄泉路上，你又有何颜面见苏老。”

　　苏郁目光混浊，喃喃道：“我爹的尸首无人下葬。”

　　君迁子道：“我回去看过，他已被人带走，松风馆也被一把火烧尽。”

　　苏郁没再说话，缩在阴影中瑟瑟发抖，一双眼睛哭过几日，红肿不堪。

　　君迁子叹息着别过脸，心中暗忖：离山已有半月，再不回周叔定要着急。于是掏出袖中钱袋，拿出大半银子放在桌上，缓声道：

　　“这些钱留给你，你先在这躲几日，等风头过了，拿着去找信得过的人吧。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

　　苏郁猛地站起，这两日他只喝了些水，此时一阵头晕目眩，仍勉力支撑摇晃身形，死死盯着门边的模糊影子。

　　“你——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君迁子先是诧异，而后好笑：“有何用？左右打不过你的仇家。”

　　“但……但是我爹说你很厉害。我爹被人下了毒才遭暗算，若堂堂正正打一场，未必胜不过。”

　　前半句君迁子可不信，按苏寿堂为人原话应是“那小子鬼鬼祟祟，但有点身手，要小心提防”之类的。

　　不过逝者为大，他也不做反驳，只微微挑眉：“下毒？”

　　苏郁低声道：“是，那些人来之前他已毒发，内力亏空，手握不住剑，就……”

　　君迁子听完，淡淡道：“你另寻他人吧，门派有先祖诫训，本家功法不得外传，我违背不得。”

　　“那……”苏郁咬着干裂苍白的唇，面上满是不甘：“你缺不缺徒弟？你做我师父！”

　　“平白无故的，我收个累赘徒弟做什么？”

　　君迁子冷哼一声，且不说这苏郁根骨资质如何，就凭着身后拖带的各路仇家，这赔本买卖他可不做。

　　苏郁被堵得目瞪口呆，他被苏寿堂保护得好，年纪又小，心思单纯，竟不曾想这人表面上温文和气，一派谦谦君子，实则一副冷硬心肠，处处计较。

　　他屈辱地涨红脸，狠狠咬牙，霍然握拳抬头：“我才不是累赘！我跟你做笔交易，你教我武功，我……我给你玉清丹的药方！”

　　君迁子果然止步，回头看来，唇边仍含三分惯有笑意，眼底深处像是翻涌着浓重情绪，轻声问道：“玉清丹？”

　　“对，我爹死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药方。你到松风馆做仆役，难道不是不是为了这个吗？”苏郁头一次展露笑意，却是讽意满满。

　　玉清丹是怀虚圣手所制神药，据说此药可使死人回生，活人涨二十年功力，百利无一害，被江湖中人传的玄之又玄。怀虚圣手作古后，药方失传，只留下三粒玉清丹，交与唯一的徒弟苏寿堂，传至现今只剩一枚。

　　人人皆知苏寿堂手上有玉清丹，人人都想夺取这一枚灵药，明面不可为，便设计暗夺。

　　争夺一起，就要死人。

　　君迁子反手关上门，倒也不否认，盯着他看了很久，轻描淡写道：“怀虚圣手死去得有三十年，药方失传已久，我又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能炼出来，只是需得辅以深厚内力，我暂时不行……你教我武功，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

　　“这样说来，我还得等几年后才知真假？这不划算。”君迁子微微摇头，又缓步上前，转过话头。

　　“再或者，我既知药方在你身上，抓你回去用些手段，到手岂不更快？”

　　他的姿态从容，面上也还微笑着，仿佛只是说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你！你别过来，阴险小人，伪君子！我错看你……”苏郁只一九岁小儿，终究玩不过他，断断续续地指控他，又怕得浑身发抖，不顾脸面就要往床底下缩。

　　君迁子拎着他后衣领，把人拖出来后施施然松手，“好了，收拾东西跟我走。”

　　苏郁这才反应过来被人耍了，气得双目赤红，心里又给他记上一笔。

　　君迁子给他敷上人皮面具，稍作调整，苏郁往铜镜中一看，已然是一张陌生而平庸的脸。

　　他见君迁子手法娴熟，显然常干这种事，便道：“你的脸也是假的吧？”

　　“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小孩子莫问太多。”

　　君迁子将包袱抛给他，二人一前一后下楼。苏郁抬头看着他挺拔清飒的背影，心中嘀咕：那便是假了，他那副尊容配不起这般好看的身量。

　　君迁子牵了匹脚力足健的白马来，把苏郁一整个提溜上马背，苏郁不喜欢他这种掂量货物的姿态，轻轻挣扎起来。

　　“坐好了，莫动。”

　　君迁子跨上马，带着热气的双臂环绕他去拉缰绳，苏郁不适便更加浓重，僵着身体，但也不再躲。

　　两人白天赶路，夜里找村舍休息，如此三天下来，君迁子惯于奔波自无大碍，苏郁的脸色却日渐苍白，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身上，昏睡不醒。

　　君迁子心道不好，忘了这孩子身体孱弱，好在已入青州境内，他索性先到药铺买了药，直赶三危山后山，把苏郁抱下马。

　　山脚下山泉潺潺，松涛阵阵。

　　君迁子沿着石阶往上走，及至山腰，可见云栖林径，竹海翻涌，满山苍翠，如同石砚中打翻的青州墨，自有一股风流不羁。

　　竹林深处辟出一块平地，上有木屋两间，倚靠竹楼。君迁子用脚推门入屋，将苏郁放在雕花木床上，用溪水沾湿布巾熨帖他滚烫额头。

　　苏郁梦中得了清凉，皱紧的眉头微松，脸在他手掌里蹭了下。

　　君迁子心中微动，却是沉沉叹息。此番贸然下山没能查清真相，反而把苏寿堂的儿子捡了回来，丢弃不得，又不能为外人所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只盼苏郁所言属实，尽快说出玉清丹药方，助他查明父亲死因。

　　君迁子如此想着，觉得事情总归不是太差，暂时将此事放置一旁，给苏郁喂了些清水，便到外头给他煎药。

　　煎药这事他不曾做过，生火时手忙脚乱，白色衣袖上熏出一片灰黑，可谓啼笑皆非。

　　折腾半日才得一碗药汁，端到床前苏郁却不肯喝，他额上冷汗涔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中捞出，不停喃喃自语。

　　君迁子附身去听，方知他叫的是爹。

　　他捧着药碗静了片刻，见药快要凉了，只得轻声宽慰，拿些哄孩子的话劝他，苏郁竟也吃这一套，身体松弛下来。

　　君迁子把空荡荡的药碗放在桌上，回身再看他一眼，掩门离去。

　　三危山山门前，周肖负手来回踱步，往山道尽头看去，空荡无人。他止住脚往回走，冲一旁小厮阿丁喊道：“牵马来！我去前头看看。”

　　阿丁伸手一指，惊喜道：“周叔你看，有人！是不是少主？”

　　周肖霍然转身，只见平坦山道尽处烟尘飞扬，一匹雪白骏马疾驰而来，不消片刻便至眼前。

　　“吁——”马上少年单手勒住缰绳，翻身跃下，含笑抱拳：“周叔，我回来了。”

　　正是君迁子，或者说三危山少主白越，前者只是他拿来急用的假名。

　　脸上的人皮面具被他半途撕下丢弃，露出原先相貌，看是眉骨清润，鼻若悬胆，黑眸明亮有神，左边眼角下一点红痣，正是风姿特秀的翩翩少年郎。

　　“正好，让我探一探你长进如何。”

　　周肖话音未落，一只手向他心口袭去，白越吃了一惊，就着抱拳的姿势将身一侧，带着浑厚罡气的拳头于腋下打空，拳势未尽，并指成刀，掠向他肋下三寸。

　　白越足下一踏，身形往后急掠，正好躲开另一侧的罡风，身体尚有一尺便平帖地面，以掌撑地，周肖却迎面一拳锤来，脚下扫堂，前后夹击，自是退无可退。

　　拳法本重，力有余而灵活不足，江湖中变势如此迅捷快速的，除去少林怀阳道长的不坏金刚拳，便只有周肖所学的这一套周家拳。

　　白越再顾不得，扭身一滚，风尘仆仆的白衣更添几分灰脏。

　　腰上缠剑却不拔，他站起来苦笑道：“我已知错，周叔手下留情。”

　　“手脚没坏，否则揍完你八拳。”周肖哼了声，大力搂过他肩膀，拍去上头灰尘。

　　白越安然无恙归来，夜里吃饭时二叔白时与三叔白清前来，一向深居简出的巫姑也到场，虽只看他一眼便离去，并不留下闲聊。

　　真心盼他归来也好，假意逢迎也罢，席间一派融和。

　　白时问道：“不知贤侄赶赴青州比试结果如何？可是场场胜出？”

　　白越明了，这恐怕是周叔替他找的由头，便道：“二叔挂怀，不过是先前答应朋友的几场切磋，输赢不论。”

　　白时点点头，捻着长须微笑不语。

　　晚饭用毕，白越随着周肖走入书房，后者忽然道：“我已备好一切交接事宜，明日便会昭告三危山上下，由你继任门主之位。”

　　白越回来前已有准备，此时也没多诧异，只抱拳深深鞠躬：“我全听周叔的，必不辜负您的苦心。”

　　周肖看着他油灯下的稚嫩脸庞，眉宇间尽是坚毅，叫人又想起他病逝的父母，他沉沉叹息，宽厚手掌握住白越肩膀。

　　“我知你怀疑你父亲的死因，只是此事还得搁上一段时间，你半月前不辞而别，我便知你去找苏寿堂。白时觊觎山主之位已久，他大概猜出些东西，私底下使了不少手段。”

　　白越背上冷汗直冒，恐怕周肖派了人一路跟着他，暗地里拦下白时的人。

　　“我……对不住周叔，我再不做这种蠢事。”

　　“你清楚其中利害便好。”周肖停下下，又道：“你安置在后山那孩子，是苏寿堂的儿子？”

　　白越不敢瞒他，点头说是，又与他说清事情经过。

　　周肖得知苏寿堂意外身死，也不惊讶，只叹了口气道：“如此亦可行。只是毕竟是苏寿堂的儿子，虽要教他，也不必透露太多本门功法。你去过松风馆一事，切记不得为他人所知，免得招来横祸。”

　　白越点点头：“这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