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寨》桑野行舟

44、第 44 章

　　他等待片刻，利剑并没有落在身上，徐盛偷偷抬起眼，苏木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本该刺入他身体的剑砍在了苏木手臂上，鲜血很快染红她的衣袖，一滴一滴往下淌，落在他眼前的尘土上。

　　他没忍住，喊了声：“大……”

　　“大人，”苏木截断徐盛的话，没让他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出，后者明白苏木的意图，迫使自己把话吞了回去。她继续道，“可别误伤无辜百姓，也错杀了好人。”

　　张少昀没想杀徐盛，这人底细他清楚地很，就一普通商户。抽剑威胁，要的就是苏木出头，他赌的是苏木抽刀阻拦，这样他便可以妨碍公务且携带利刃威胁朝廷命官为由，将她带回去。然而她却以手接下，如果不是他最后及时往回收了下力，苏木这手怕是要断。

　　“大当家这是当我眼瞎？”张少昀收回剑，放置身后，悄然握紧剑把，“这里的人可都看到了素锦斋老板亲自送你出来，对于这事，你怎么说？”

　　苏木动了下手，把张少昀的目光转移到她怀里的食盒上：“我买了些糕点，恰逢徐老板在店里，他人好，待客真诚有礼，不管是朱门绣户家的夫人小姐，还是如苏木这般的掣襟露肘之人，他都一视同仁，不嫌弃厌恶一分，望大人不要过度猜疑。”

　　手臂疼得很，使不上力，苏木便换成左手抱食盒，右手虚空。这些小变化只有她自己清楚，不能在张少昀面前露出半分疼痛之态。

　　苏木伤口附近的衣袖都已暗红，血还在往下流，她和清明那日一样，脸上淡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即使他收了力气，就这一下，她手臂的伤口，不见骨头也得伤入几分。

　　张少昀撩起眼皮：“猜疑？苏木，从你进去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我就在这里坐着，你要是在店里挑选糕点我还能信你三分。这事，你又该如何解释？”

　　这张少昀挺有耐性，居然不选择进屋当场把她给抓了，这不像他的作风，还以为他是刚来不久。早说啊，自己也不会寻个买糕点的借口了。

　　既然如此，那她就索性把事实都说出来好了。

　　“对不起，大人，是苏木说谎了，”苏木看向围观的人群，看热闹的还不少，“今日是小奎生辰，我没什么能送他的，他喜欢吃这里的糕点，我便想给他个惊喜。只是下山途中偶遇几个在山里迷了路的人，我将他们送下山，才知他们是外地逃荒来的流民。我在此生活多年，从未见过此情况，来买糕点时正好遇到徐老板，便多嘴问了几句。徐老板心善，店铺外不好交谈，便带我进去里屋，将如今青安城的情况一一告知。而他这些日子来也一直尽自己的能力帮助这些流民，此事为真，大人尽管去查。”

　　说得跟真的一样，徐盛帮助流民之事张少昀是知道的，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他一个字也不信。她心里只有那破寨子，下山也不过是来打听情况。

　　不过。

　　他问：“徐老板，她的话可是真的？”

　　徐盛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有了底，惶恐道：“苏姑娘句句为真，小的如果知道她是清风寨的人，是万万不敢跟她有接触。大人，请您明查。”

　　“明查倒不用了。”张少昀轻声道，“不知者无罪。不过，徐老板你尚未查明来人身份，妄自将青安城情况告知，如果对方是西境奸细冒充而来呢？你这罪可大了。”

　　徐盛哆嗦身体，整个人置于恐慌之态：“是，是小的错了，小的该死。”

　　且不说青安城离西境那边远的很，就算真有奸细混进燕国，哪个会蠢到翻山越岭来到这小地方打探消息。以他的脑子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这张少昀为了寻理由给她定罪还这是费了一番心思。

　　虽不知这人又想到了什么法子来整自己，这一劫是逃不掉了。苏木将食盒放下，抱拳弯腰求情：“张大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多事，又听闻徐老板人好，厚脸打听流民之事，他定不会告知于我。大人您要责罚，就责罚我一人。徐老板因常行善事受人尊敬，如果因我之错而让大人误会徐老板，怕是会有损大人的威望，苏木有罪。”

　　她刚说完，就听到张少昀轻蔑的笑声，心里了然，徐老板没事了。她上来领罪，正好合了他的意，也免得他再大费周章说一堆有的无的来试探自己。只是苏木不明白，他明明可以用清风寨人不得下山的理由来整她，他却是一开始把矛头指向徐老板，口口声声称呼自己大当家，声音却不大，那些围观的人根本听不到。

　　之前碾压木炭时也是如此，人群不敢靠近，几乎没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只要大声说出来没人不会不信他，到时她便下不了山。就算民间没有关于她的资料她的画像，张少昀想弄这些，随时都可以，却没这么做，他在想什么？

　　好玩吗？

　　宋荃之也没有制止她下山，苏木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卷宗。传言卷宗是在清风寨寨主手中，而杜仲一死，卷宗下落不明，除了少数人之外，没人知道她苏木的身份。一旦将她画像身份公布于众，可能会有其他人来抢夺也不一定，许是不想给他们添加不必要的麻烦吧，知道的人越少，对他们也越有利。现在江湖中更多的传闻是清风寨完了，所有人都已经死光。

　　真相是不是如此她懒得去猜去想，他们心里盘算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苏木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能看到他们的指指点点，以及脸上的好奇。他们迫切想要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以满足他们那窥探的欲望，作为这几日茶余饭后的谈资。

　　清风寨作为天下第一土匪寨，不管是以前还是如今，在给世人留饭后谈资这一点向来是合格的。即使破败成这般，因西北动荡，她一路走来，就听到不少人谈聊卷宗的事。

　　只要他们仍然相信传闻，卷宗一日未找到，他们便会把卷宗和清风寨联系在一起，人走茶凉，没想到寨子还会被人以这种方式记住，苏木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还是先顾着悲吧，悲离她更近，可不能忽略掉眼前这个想要把她弄死却不能的张大人。

　　“好，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以。”张少昀道。这女人，以前给自己行礼时脊背从未弯过，她就固守那一点可怜的骄傲自尊，今日为了救徐盛，她第一次弯了脊梁，他倒要看看，苏木能做到哪一步。

　　“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管何种缘由，徐老板这事都有错。”剑上还带有苏木的血，他勾起嘴角，用剑挑起苏木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如果大当家下跪求饶，或许我能网开一面，放过徐老板。亦或是，苏木你开口求我，求我放过你。”

　　他刚说完，苏木立即往后小退一步，就要朝他跪下。

　　她宁愿下跪为别人求饶十分，都不愿站着给为自己求情半分。

　　苏木，可真有你的。

　　徐盛看向苏木，他多少清楚清风寨人的脾性，他们不会轻易下跪，苏木为了他却要跪下，心里顿时难受得很，却无法出手阻止，苏木一跪能保下两人的命，寨子的人也会没事。

　　这也是苏木所想。

　　“你干什么？给我站住！”有兵差吼了声，急匆匆往这边跑来。

　　徐盛一惊，往人群看去，有人冲了进来，而眼前，不管是张少昀还是苏木，他们都不在意人群发出的骚乱。

　　苏木面不改色，膝盖就要落地时，被人强行拉起，与此同时，兵差的刀也横在了这闯进来的男人脖子上。

　　张少昀略微抬起了眼皮，瞥向了尘。

　　苏木心想这秃驴怎么下山了，他怎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大人，属下怕误伤百姓，未料到此人竟敢硬闯，属下之错，请大人责罚。”随从先是跟张少昀解释了一番，对了尘说话时语气骤然转变，咬牙威胁，“想死就说，赶着投胎我送你一程。”

　　了尘丝毫不畏惧，面对胁迫反而微仰起脸，将脖子露出来：“大人请见谅，大当家腿有旧疾，不便下跪。了尘在寨子居住许久，一直苦寻无处报答大当家当日留宿之恩，使我免遭野兽吞食之祸。不知大当家做错了什么惹怒了大人，了尘斗胆，今日替大当家跪求大人放过。”

　　这家伙在说什么？还好他抓的不是伤口之处，不然她得一脚把他踹飞。了尘的手跟钳子似的，她用力扯了几下，都无法抽出，看来这几个月的习练效果越发是有成效了。

　　“了尘，闭嘴。”苏木咬牙低声警告。

　　“不，大当家，一直以来都是你把我们护在身后，今日也让我为你做件事。”了尘难得强硬一回，“大当家，听我一次好吗？”

　　“等。”张少昀抱起了手，饶有兴趣地看着了尘，看他准备跪下时才开口，“了尘师父，我可没答应，你要跪也是白跪。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要能说清楚，我会放过你们也不一定。”

　　“大人请说。”了尘将苏木护住，“了尘定知无不言。”

　　“好一个知无不言，了尘师父，我可记得你当日来青安山，是要跟随明诚大师学习佛经，这一年时间快过去了，眼瞧着明诚大师外出云游就要归来。然而我见今日小师父你和大当家关系匪浅，莫不是在清风寨住久了，忘了初心？不当和尚要当起土匪了？”张少昀见他脸上出现迟疑，冷笑一声。

　　“大燕自开国以来尊佛重道，对修道礼佛之人甚是尊敬，每年国库都拨重金以供养，而本朝律法不得诛杀出家人。但律法亦有规定，有尚未按照礼法还俗，私底下就背叛所学教诲之人，视为蔑视国法，此心术不正者，可杀。了尘师父你可要想好了，不说真话，大当家也保不了你。”

　　了尘咬紧牙关，张少昀所言不假，国之律法摆在那，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和尚，就得遵从这些准则。他不能暴露，得利用这层身份保护苏木，还有寨子的人。

　　见他沉默，苏木欲要往前替他解了这次逼问。和尚却坚定地将她挡在身后，这秃驴还真犟起来了。

　　“了尘，现在可不是闹的时候，你好好想清楚。”苏木心想如果他此刻脑子一抽，将事情都说了出来，今天便是他离开清风寨的日子，“让开，我来跟大人解释。”

　　“不，”了尘拒绝，“大当家放心，我有数。”

　　有数吗？苏木不知道他数在哪，这么冒失跑来，还跟张少昀对峙，有个屁的数。不过，他既然这么说，她也想听听，这和尚要说什么。

　　“大人，了尘并未忘记初心，明诚大师归来之时，便是了尘离去之日，到时大人自可查证。”

　　苏木悄悄松口气，看来他真有数，知道这情况下不能实诚，否则她都不一定能圆回来。

　　只怕明诚师父回来后见山里突然多了这么多来路不明凶神恶煞的山贼，连夜又得带着徒子徒孙跑掉。想到这，苏木突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清风寨她没能守住，青安山又乱成这样，老和尚怕是要气得跺脚。

　　“是吗？”张少昀定定看着了尘，眼神坚定，没有动摇，很好，他缓缓道，“那了尘师父可要谨记自己说过的话，是和尚就该回庙里待着，吃斋念佛，免受蛊惑，了尘师父，不要忘了你来时的路。”

　　“是，大人，了尘明白。”

　　张少昀哼笑了声，转身离开。

　　不多时，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唯剩三五个人站在原地低声议论，也有些人急匆匆上前，苏木好不容易抽开了手，扶徐盛起身。

　　“苏姑娘，我没事，你受委屈了。”徐老板看见几张熟悉面孔朝这边而来，到了嘴边的大当家差点就说出口，赶紧换了个说辞，又道了句，“你以后要多多保重，保护好自己。”

　　“徐老板您珍重，”苏木把食盒抱起来，朝他行了大礼，“这盒子，怕是不能还您了。”

　　徐盛听出了苏木的意思，张少昀来就说明他盯上了素锦斋，今日能逃过是侥幸和幸运，下一次可就未必。要洗脱他和清风寨勾结的嫌疑，便是要真正断了联系。

　　“苏姑娘也保重。”

　　了尘和苏木混入人群中渐渐离去，徐老板还站在门口，身边的熟人和伙计在说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满眼都是苏木离去时的身影，挺拔而傲然。

　　他回想起兄长和他说过的话。

　　杜仲死后，没人再为她遮风挡雨。她被迫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学会直面风雨，势要成为能给别人依靠的大当家。

　　她做到了，她救下了自己。

　　然而这一辈子他再也没有机会将恩情还清，徐盛长长叹气，转身走回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