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寨》桑野行舟

40、第 40 章

　　飞云寺比他们寨子好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房顶不漏雨，屋子暖和些，家具嘛，简陋的很，谁也别嫌弃谁的地步，至于其他的，要是有，他们早翻出来了，这破寺庙连香火钱都是按个数，合着就没几个铜板。

　　自从去年明诚大师带众僧云游之后，这看园子的老头也下山回了家，眼下那菜园子，别说菜，怕是草都长满了。不过当他们到的时候，园子确实满满当当，和他们猜测的相反，长的不是草，而是萝卜，黄瓜，茄子等。

　　众人被眼前的场景惊讶住。

　　周奎左瞧右看，也没见那老头的身影，很是疑惑：“大当家，你怎么知道这有菜的？”

　　“飞云寺的大门没开，住持也没带人回来，难不成是老头回来种的？”王现捏着下巴，啧一声，“也不对啊，这老头大老远地爬上山来种菜？匪夷所思。”

　　赵禾才不理会是谁种的，边卷起袖子边往前走：“管他的，正好，兄弟几个，咱们把这些菜都给摘回去。”

　　说完就要动手，没想被陈乾拍了巴掌，他面露不解，心想这菜都摆在眼前了，以前也不是没偷过，这个时候居然还矜持起来了，可不是他们的作风。

　　“大当家，咱们不兴了尘那一套啊，他现在也就算半个和尚，这偷窃之事不用他动手，总不能我们也得跟着，只可远观不可摘吧。”赵禾纳闷，了尘不能偷，他们可以啊。苏木这么淡定也不正常，以前来偷菜，挖的最多又不想离开的可是她。

　　了尘张了张口，一时不知竟该说什么，想了想，还是闭嘴吧。

　　菜园子被篱笆围起来，可以用来阻挡山里的野兔野鸡来偷吃，苏木把用树杈绑结起来的齐腰高的门打开，示意大家进去。

　　菜长得很好，可见照料程度不比他们在院子里少，种菜之人是下了功夫的。苏木环视一圈后，叉腰，嘴角勾起，俏皮中带有小得意：“不用偷，这都是咱们的，大家要好好感谢鹏哥，这些菜都是他自己种出来的。”

　　苏木话刚说完，所有人都往张鹏看去，满眼震惊，心想他居然瞒着大家干了件不得了的事。张鹏被这般看着，脸上淡定得很，不过要是眼尖，再多点细心，便能看到他悄然红起的耳朵。

　　“不是吧？鹏哥，你什么时候在这偷偷摸摸种下这一片菜的？”余准很是惊讶，不仅是他，其他人也差不多同样的表情。

　　“每次上山砍柴的时候。”张鹏轻咳两声，不自然撇过脸，尽量忽略这一双双充满诧异和佩服的眼。

　　柴火只是借口，每次进山，张鹏都会绕过来这边，花上半天时间照料这菜园子，除草，浇水，回去的时候再顺道砍上一捆干菜。好在寨子里的人没起疑，让他可以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放在这里。

　　陈乾：“那怎么不说？”

　　苏木显然是知道的，张鹏也不说，两个人都选择瞒下，连明叔都是今天才知晓这事，不怪他们猜不透。

　　“我不让鹏哥说的。”苏木往前摘下一根黄瓜，“咱们前院能种，可翻地太累人了，这有现成的地，不用白不用，我就让鹏哥帮忙，来这种上。我不是要故意瞒你们，不说是因为怕遇到昨天的情况，张少昀什么时候会来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举动也猜不到，所以我只能提前做好准备，辛苦鹏哥一直帮忙。你们看，这不就刚好撞上了吗？如果一块种在寨子里，不就全没了。”

　　“大当家英明。”赵禾带头鼓掌。

　　“大当家你好厉害。”周奎鼓得最响，想到这些菜都是他们的，他就开心。

　　苏木手握黄瓜，双手抱拳作揖，一点也不谦虚：“那是。”

　　苏木确实想得周到，如果他们知道这还有菜，昨天面对张少昀的要求就不会露出十成的愤怒。那人多疑得很，一丝一毫逃不过他的眼，必然会察觉到这细微之处，一旦追查，怕是这些也会被发现，难逃一劫。

　　原以为辛辛苦苦种下的菜没了，现在又突然间拥有，说不上是失而复得，那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就如苏木所言，这对他们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失去太多，只需要满足一点，他们就会很开心。苏木抱手，还好，这里是保住了，没有被张少昀毁掉。

　　“明叔，您过来看，这黄瓜好脆！”周奎掰了根黄瓜，递给明叔。

　　“茄子，我想吃茄子。”

　　“拔几根萝卜回去，晒干。”

　　“菜也摘一些，拿回去煲汤。”

　　“鹏哥，你想吃什么？”

　　“都摘一点回去吧。”张鹏也加入了进去。

　　大家半蹲在菜地里，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些菜该怎么吃，苏木看着高兴，在菜地里跑了两圈后，一起身，抬头，了尘离她几步远，在看眼前的韭菜，她跑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肩头上：“了尘大厨，今晚可得辛苦你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了。”

　　了尘笑起来，点头，握住苏木的手：“好。”

　　飞云寺这边的菜，种类要比寨子的多，还好，不过大家可舍不得天天吃，想着哪天吃完了就没了，时不时的还是会进山。

　　流光易逝，转眼到了七月，山中蝉声不断，酷暑难忍，连了尘习练时间都改成了清晨和午后傍晚时分，等到暑热散去，大家也不至于汗流浃背，捂着一身热汗对练。

　　中午时分，大伙便到前院乘凉，王现和余准给大家弄了把蒲扇，平时就靠这扇子呼呼扇风吹去热浪。今日亦是如此，苏木扇了几下后，算着时间，没一会儿扔下蒲扇，拉起周奎往后院跑。

　　一根根掰成两段的黄瓜，碧绿清透，在冰凉的井水里泡了半天，这个时候取出来吃最好了。周奎甩起木桶，把黄瓜捞起来，和苏木一起用碟子端到前院。

　　苏木啃着甘甜的黄瓜，靠在了尘肩膀上，她不想扇风，嫌累，就等和尚给她扇。了尘也不负她所望，一下一下扇风。

　　米缸空了好几天了，菜没了也卖不了，飞云寺她翻进去三次，都快把这破庙掀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一件能换钱的器物。

　　这几日不是吃肉就是嚼菜，肚子是能填饱，久了总会想吃点米面这些主食。要不进山砍点柴去卖？苏木抬起眼，看向山里的参天大树，砍下来，卖给城里的有钱人应该可以。

　　要不就这么办，今晚就去砍，反正卖不出去寨子也能烧，不吃亏。

　　正想着，寨门被敲响，不是石头砸过来的声音，也没有谩骂声，这就有些奇怪了。众人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蒲扇，眼神一变。

　　张少昀和县令向来是直接踹门而入，青安城的百姓不是用石头砸就是咒骂，最近山里频繁出现的山贼，他们一般都是骂骂咧咧直头直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推门进来，看到有人后，有的猜到了会识趣立马离开，有的非得挨上一顿打才跑。

　　这么有礼貌地敲门，自从被剿之后，从未有过。

　　“大当家，我去看看，恐怕有诈。”王现吃掉最后一口黄瓜，拍拍手，往寨门走去，快到时将身后的短刀拔出。

　　之前那扇竹子编成的门早被风雪压倒，他们后来又弄了一扇，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的门倒结实了不少，连缝都小了许多。

　　敲门声逐渐急促起来，余准握紧短刀，趴在门这一头，眯起眼从细小的门缝往外看，粉色衣裳？女的？

　　他朝廊下的人做了个放心的手势，手里的短刀没有收起，小心翼翼打开了门。

　　“准哥。”宋锦书满脸恐惧，在看到余准这一刻显然是松了口气，她快速往后看了眼，又问余准，“我，我可以进去吗？”

　　“快进来。”余准愣了下，赶紧拉开门让她进去，注意到宋锦书的动作，在关上门之前他往山路看去，并没有发现别的身影。

　　大家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宋锦书，从张少昀送她离开到现在，这期间寨里的人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连苏木都不抱希望，宋锦书有天会回来清风寨。见到宋锦书那一瞬，陈乾一下站起来，握紧拳头，强行忍住没有冲上前。

　　宋锦书是跑来的，进来后连喘气，额头上还冒着汗。

　　其他人惊诧过后，除了明叔其他人也起了身，苏木刚咬了口黄瓜，赶忙把剩下的塞到了尘手里，小跑到她面前。

　　“锦书姐姐。”苏木兴奋地将她抱住，“好久不见，你回来了。”

　　宋锦书见到大家没有怪罪嫌弃她，反而还是许久未见的关怀，来之前她就告诉自己不能哭，可此刻还是忍不住嘴一撇，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她咬紧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朝苏木和大家行礼：“锦书见过明叔，大当家，各位，对不起，是锦书错了，误会了大家，对不起。”

　　张少昀送她下山，宋锦书当时觉得自己被骗，心里难过又气恼，可一想到终于能够见到父亲，完成母亲的遗愿时，心里又不免欢喜。她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情，又是害怕身后的张少昀，好在他不说不问，这让宋锦书偷偷松口气，这人看着虽凶，一脸的冷漠，不过还是信守承诺把她送到了她父亲身边。当父亲看到她的信还有信封里面她娘的木簪后，拉住她的手就开始哭。

　　她知道这是父亲认下了她，这一路走来，几次三番横遭险难，差点没了命，如今总算是有了好结果。

　　她以为寻到父亲，日子会好过些，可在宋府住下后，她才知道，父亲在这娶了八个姨娘，而她最大的弟弟，只比她小两岁。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为何大家都瞒着她，苏木不惜低头请求张少昀送她下山。

　　“锦书姐姐，我们都说了，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是你第二个家，你不用说对不起。”苏木笑着。

　　她离开时那般态度，可大家还是愿意接纳她，不仅不怪她，苏木还说这是她第二个家，宋锦书闻言，眼泪最终没能忍住。

　　“锦书，你还好吗？”赵禾看陈乾着急，那心疼都快从眼里溢出来了，显然是想关心问一句，临到头又不敢开口，他只好帮他问出来。

　　宋锦书忙点头，心知自己这失态的举动会惹得大家担心，擦掉脸上的泪水，露出个笑脸：“禾哥，我没事。对不起，我，我带不了多少东西，这是我买的一点米和面，还有一盒糕点。”

　　“回来就好，不用这么客气带东西。”明叔挺喜欢这小姑娘的，乖巧懂事又惹人怜，虽然她在寨子里没住多长时间，看她回来，也高兴，“小奎，去给锦书倒碗水。”

　　“好的，明叔，我这就去。锦书姐姐，欢迎你回来。”周奎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跑。

　　苏木拉着宋锦书在廊下坐下：“对啊，锦书姐姐，你回来就好了，怎么还带东西了。”

　　衣裳质地不错，花纹简单，倒是与宋锦书淡雅恬静的气质相称，头饰不多，编的发饰也不复杂，不过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比初遇那天好上许多。看来宋员外还算是有点良心，没怎么苛待宋锦书，苏木还担心她这文静又有些柔弱的性子，在宋府会不会被欺负。

　　“谢谢小奎。”宋锦书接过水，喝了口，她走的时候前院被翻过，乱糟糟的，现在回来，土地被翻整成平地，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知道真相后她就想，面粉没了多少，这菜又没了大家可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吃野菜。她一直想找机会上山一趟，今日是她爹出了门，估摸也要大半天才能回来，她才好不容易找了借口，用不多的积蓄买了这些东西。

　　上山后她循着记忆寻找寨子，中途却迷了路，半路又远远碰上了山贼，在他们发现之前，她抱着东西一路乱跑，阴差阳错下见到了寨子。她不敢喊，怕万一大家都进山去狩猎，没人留在寨子里，喊声反而会引来山贼，就一个劲地拍打门。

　　“不多，就一点，希望你们喜欢。”宋锦书把包裹交给苏木。

　　苏木嘴上谦虚客气，手倒是实诚，接过后大大方方打开，将里面的糕点拿出来，打开盒子一看还是芙蓉糕：“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谢谢锦书姐姐，太好了，有糕点吃。”

　　“不客气，大家喜欢就好。”宋锦书还担心他们不会吃，糕点都分出去了，盒子里还剩下一块。见苏木要分一半给自己，她连忙推辞，“大当家你吃。”

　　“这怎么行呢，这是锦书姐姐你好不容易带上来的，来。”苏木掰开，把一半给她，“一起吃嘛。”

　　再推脱就显得生疏客套了，宋锦书点头，接下另一半，和大家一起吃。

　　回到这里，宋锦书不自觉放松许多，没有在家时的压抑和窒息。苏木跟她说起最近发生的事，绝口不提她爹，这也让宋锦书心里很是轻松。

　　她不能久待，一个时辰后就要下山，这里每个人都和她说了话，只有陈乾没有开口。她几次看向他，后者都转过头，没有回应。宋锦书轻咬嘴唇，心里空空的，出门的时候，她才知道除了苏木和了尘，其他人不能下山。可大家都还是出了门，站在寨门前送她。走时她跟众人行礼拜别：“锦书先走了，下次再来看大家。”

　　明叔和张鹏叮嘱：“路上小心。”

　　周奎挥手：“锦书姐姐，我会想你的。”

　　王现说：“山里危险，一定要多加注意，如果遇到山贼，你就说你是清风寨的人。”

　　“对，锦书，别怕，实在不行你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们能听到，大当家耳朵很好使的。”余准道。

　　“嗯，谢谢大家。”宋锦书听到这些嘱托，笑起来，她喜欢寨子，在这里不必小心翼翼，看人眼色，一举一动都担心会引起别人不满和呵斥。

　　她也怕过，上山前就想过这里是土匪寨，也问过府里的人，多少知道一些关于清风寨以前的事。他们说，就算改邪归正了，土匪还是土匪，根上就坏了，长出来的花还能好看啊。她回想在这住的日子，大家对她的好是实实在在的，苏木甚至不惜低声向张少昀求情，不仅仅只是为了送她下山那么简单。

　　宋锦书转身之前，再次看向陈乾，他还是沉默，眼神躲开。

　　赵禾手肘撞了下陈乾：“你真不说点什么吗？锦书要走了，下一次见面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还是算了。”陈乾心想这样就好，他和宋锦书就不应该有瓜葛。

　　“陈乾，不是我说，你要真想锦书断了念想，从她进寨子那一刻，你的眼神就该收敛，你这偷偷地盯着人看，又不说话，可不是事儿。我都看到好几次了，锦书在等你主动开口。”赵禾指了指他，“锦书是个好姑娘，有些事，你得说清楚。”

　　赵禾说得没错，陈乾缓缓吐出口气，握拳。

　　片刻后，寨子里剩下的人抱起手站在门口，瞧着陈乾身影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闷葫芦总算是要主动一回了。”余准跟赵禾碰了下拳头，“一把年纪了还婆婆妈妈。”

　　“以前陈乾对哪个姑娘是正眼瞧过，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对锦书一见钟情呢？是吧。”王现在一边搭话。

　　“老树开花了。”赵禾扯起嘴角，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这年纪了，也不晚。

　　比陈乾要大一岁的张鹏：“……”

　　陈乾是一大把年纪，老树开花，那他算啥？

　　苏木本来是抱着宋锦书的手，看到陈乾过来，挑了下眉，走时还不忘把了尘拉到前面，只留下他们两个人独处。

　　陈乾很是紧张，脑子一热，一冲动就跑了过来，到了人跟前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宋锦书就在他面前，他却低头，不敢看她。宋锦书同样是紧促，绞着手帕，心跳加快。

　　最后还是陈乾先抬起眼，看到宋锦书脸上的红晕，咽下口水，深呼吸，问：“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我，我很好，”宋锦书赶忙摇头，“张大人送我回去，姨娘她们不敢怠慢我，父亲，也对我挺好的。”

　　“那就好。”陈乾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放下。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沉默起来。

　　两人都不再开口，低头看着地面，又忍不住偷偷看一眼对方。

　　宋锦书鼓起勇气：“乾哥，你不跟我说话，是不是生我气？”

　　她害怕陈乾还在生气，所以才不跟她说话，那天自己就这么走了，生她气也是应该。

　　“没有。”陈乾猛然抬头，怕自己没说清楚，又强调了句，“我没有生气。”

　　听到这话宋锦书才释然，陈乾比她还紧张，跑来这一小段路不至于出汗，可他额头上却满是细汗。她掂起脚，用手帕帮他擦汗。

　　陈乾屏住呼吸，没有阻止，双手握紧成拳，胸口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直到宋锦书收回手帕，跟他说：“乾哥，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陈乾下意识说。

　　“乾哥，县令大人有令，你们不能下山，有大当家和了尘哥送我就可以了，你赶紧回去，不要被发现，我不想你被抓走。”宋锦书往后看去，苏木和了尘在不远处，背对他们，“乾哥，以后，以后我再来找你们。”

　　“山里危险，最近很乱，没事不要来。”陈乾右手往后，将别在后腰的短刀取下，交给宋锦书，“这个你拿着，遇到危险可以自保。如果，在家里过得不开心，你就回来。”

　　这是他唯一能说出的承诺，许她一个能回来的地方。

　　“嗯，谢谢乾哥。”宋锦书将短刀收下，“乾哥，我回去了。”

　　“好，一路小心。”

　　宋锦书走到苏木身侧，低声说了句话，往后看去，陈乾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