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佐藤田悦子的一切》脸罪

2、佐藤田悦子继续向前走去。

　　赤尾莉昂蹲在台阶上抽烟吹风时大老远就看见了佐藤田悦子。这位中年女人身着半裙，平日里总一副温和模样，脸上笑意也从不在少。佐藤田悦子几乎是瞬间就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身为JCC的顶尖教师，一只手就能把南云和坂本两人双双掀翻在地，该死的强大、敏锐——她随意地把思绪延伸到佐藤田悦子身上，左手捏起烟，抬起右手朝她挥了挥。佐藤田也笑眯眯地点头，抬手挥了挥。
　　怎么了？佐藤田老师？宇佐美见她忽然心情似不错，不免疑惑。佐藤田悦子抬手指了指，示意他看过去，宇佐美了然，是赤尾莉昂啊。他的目光轻飘地滑过，收敛着没有想让她发现的意味，但后脑的一股恶寒令他不自觉挺直了腰板。
　　小莉昂这孩子……他听见佐藤田悦子如是说着，夸赞。佐藤田很喜欢这所学校，喜欢她的学生们，对他们信任且在很多时候都有些纵容，是位十分宽容的老师，回想她年轻时的任务记录——只身进入百人营地，单凭合气道切入敌人死角，破坏其重心而以一敌百，当她从高楼中走出时，身上无一处伤痕，只有平静漠然的眼、干涩的嘴唇和在风中显得凌乱的发丝——实在难以与现今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但从始至终都是绝对的武斗派。宇佐美心道。
　　赤尾莉昂的脚边放着两罐可乐、一罐啤酒，烟盒里只剩下的三两根被她抽完，烟蒂踩灭在脚下。她从外套里又掏出来一包蓝喜力，拆了包装，本想任由其随风飘走，后又想到学校里那位打扫垃圾的老大爷。好吧。赤尾莉昂把塑料膜团成一团塞进兜里，郁闷地敲了敲烟盒底部，一两根烟参差不齐地跳出来，她低下头，用牙咬住一根。我还真是有礼貌，赤尾莉昂自对自道，给晶当个好榜样也是绰绰有余了吧。
　　这是年轻人比较流行的拿烟方法吗？佐藤田悦子的声音蓦然在耳边响起，吓得她一个激灵，瞳孔骤缩。老、佐藤田老师……赤尾莉昂吞咽了一下，见她只是挨着自己蹲下，这才长舒一口气。不是啦，她随意道，我自己原创的，之前住乡下，可不懂什么流行不流行……南云那家伙可能懂点潮流吧，坂本那呆子估计跟我一样，怎么方便怎么来。
　　这样啊。佐藤田悦子随和地笑着，向她的烟盒伸出手，我拿一根可以吗，小莉昂？赤尾莉昂连忙把烟盒递过去，像上供似的手忙脚乱：当然，当然，您请，佐藤田老师~
　　佐藤田悦子就抽出那根被她敲上来的、烟嘴凸出短短一截的烟。她倒也毫无挑选的意味，将黄色雪花滤嘴含在双唇中，赤尾莉昂颇有些殷切意味地用双手给她点了火。佐藤田悦子笑眯眯道：谢谢你啊，小莉昂。
　　赤尾莉昂看着她抽烟动作之娴熟、凶猛的模样，连眨眼都快忘记，直到佐藤田悦子把空空的可乐罐抬起，示意她把烟灰往里弹。赤尾莉昂回过神，把长长一截烟灰掸进去，而后看着佐藤田悦子把可乐罐放在她们中间。惊讶冲淡了她本就装模作样的夸张尊敬（其实是所受惊吓更多，被佐藤田悦子的合气道扳倒在地上时的种种疼痛都快形成记忆反射了，她只能用装模作样的行为来遮掩自己的紧张），实在难以想象穿着如此随和儒雅的佐藤田老师抽起烟模样竟来比她还要凶。不过赤尾莉昂是个接受能力很高的人，惊讶过后很快平复下来，道：我是第一个知道您抽烟这么凶的人吧？她说完觉得不太对，又补充道。学生里的。
　　佐藤田悦子不着急回复她。黑色半长的头发被风卷起，舒适的凉爽扑面而来，佐藤田悦子闭上眼睛。烟支被她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从里数的第一个指节，手指弯曲朝向自己，吸烟时她那有着粗粝茧子的指腹能触碰到自己的侧颊。赤尾莉昂单是看着她的侧脸便可知：佐藤田悦子定是个老烟民。
　　浅淡的稀薄的白色烟雾缓慢而轻盈地被佐藤田悦子操控着吐出。那双眼睛饶有兴趣地凝视着空中不断上升继而飘散的烟雾，烟味让她想起年轻时的过往，自从拒绝掉ORDER的邀请，来JCC做了老师后，因不想让学生吸二手烟，她也逐渐很少再吸烟，几乎是戒了。有时候和庙堂一起聊天，他很高兴佐藤田悦子不再吸烟。——毕竟，吸烟有害健康。吸烟有害健康。佐藤田悦子这样这样说着，转面向赤尾莉昂笑着，眼角的皱纹变得很明显。
　　是啊，小莉昂，你可是第一个知道的。除了学生，职工里有人知道我抽烟的人也不多。这幅样子还是我年轻时的坏习惯，如今除了这样吸烟，其他的温和方式也学不明白了。
　　赤尾莉昂盯着她，试图学习。第一口，没成功，反倒自己呛得咳嗽了几声。她没在意佐藤田那句吸烟有害健康，反正两个人都在抽，谁也没资格说这话。她只想着，这招和佐藤田悦子学去了，能在坂本面前炫耀一下。这可是和佐藤田老师学来的，只有她知道的。佐藤田悦子关于这点，倒是没有想教给她的心思。她是JCC的好老师，不能教学生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速度加快，最后狠吸一口，把烟蒂扔进可乐罐里。
　　佐藤田悦子从台阶上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尚青涩而优秀的学生。此刻心中不免有些想唠叨、说些什么的意图，但她将这些忍住，咽回肚子里。你们都是我值得骄傲的学生。最后她只这样说。
　　赤尾莉昂仰头，金色的眼瞳看着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她好像忽然意识到此刻气氛的微妙：佐藤田悦子的脸孔背光，老化这一不可逆的生物过程让她的面部显出很多皱纹，额头、外眼角、口角，包括颈纹的出现与眼袋的加深。她的骨头轮廓十分明显，颜面的弹力也已下降。自赤尾莉昂入学以来见到她，她就是这幅样子。但佐藤田悦子年轻时的事迹总在时不时地流传着：什么合气道高手……在她出现以前合气道并不被看好，她出现以后，JCC则为她特意设立了合气道课程；佐藤田悦子年轻时外出任务，从未受过伤；佐藤田悦子曾拒绝了ORDER的邀请……至于ORDER是什么，赤尾莉昂一概不知。不过听起来倒是一副很厉害的模样。她想起这些种种，意识到，佐藤田悦子曾是位备受万众瞩目的杀手，今已岁暮。赤尾莉昂很少能意识到衰老这词，在里世界几乎只有死生伴人左右，而其过程都不是被容易注意到的东西。如今有一念头在赤尾莉昂脑中滑过：为什么佐藤田悦子会成为佐藤田老师，而不是第一杀手佐藤田？——这一想法在她喝了一口酒后很快滑过去了。赤尾莉昂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她有牵挂，知晓重要意义为何物。
　　佐藤田悦子离开了这一隅之地。她心觉自己就算是抽得快，那副姿态和方式也不免被赤尾莉昂学去个七八成。叹气间想起忘记提醒她记得把地上的烟蒂清理干净，一边想，赤尾莉昂是个好孩子，应该会自己收拾好。一边又想，假如没有，也是正常，因为她自己年轻时也不会去清理、捡起被踩扁的烟蒂。而后才变得有些素质、开始文明起来。那样的话就有些对不起庙堂了，她本可以提醒，如今给他增加了点工作量——大家同一届的老同学，毕业时仅剩下他们两个，结果至今都返回了母校，一个当教师，一个当扫地僧。佐藤田悦子一口气想了这么多，结果叨念什么就来什么，走过楼前的转角就是庙堂在扫地的身影。他向她挥挥手，眯起眼嗅了嗅空气。
　　佐藤田，你吸烟了啊。这烟味，不是你之前常吸的牌子。是顺了谁的啊？
　　佐藤田失笑问他：除了眼睛记得住，连鼻子也记得住吗？庙堂摇摇头，把碎树叶扫进簸箕里，说，记住的是脑子啊。他抬起手，隔着粗糙的白手套点了点自己的头。我想起来了，是赤尾同学的烟吧。佐藤田，你要少抽点烟啊，我们可是同期一场，你要活得久一点。别只剩我一个人，那就不好了。庙堂说完，接着扫地的工作。二十五个同期里只剩下的两人，侥是同期时不算太过熟悉，也在这几十余年里有了深重的情谊。看人生命消失得越多，就越能体会到死生间隔之离别的含义。庙堂人到中年时结婚生子，如今连外孙都有了，佐藤田还是孑然一身，为自己定下的牵挂多是学生。每次有教过的学生死讯传来，或是残了，或哪哪丢了什么部位，她总不免感伤地笑笑。做杀手，人各有命。她能做的就是希望他们多学点功夫，努力保全自己。常世一句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太过悲哀，但幸好佐藤田悦子发色尚然乌黑，偶尔几根白发冒出却也藏在其中难以察觉。兴许这是她尚还年轻的证明。嗯，她看了看庙堂帽子底下冒出的根根白发，比她的要多一些，也许短发看着比较明显，毕竟庙堂发尾容易炸起，藏不住东西。
　　告别庙堂，佐藤田悦子继续向前走去，遇见这一届的显眼包三人组里的另外两人。南云笑眯眯地和她打了个招呼，这些年轻人都很有礼貌，坂本太郎也微微点头躬身，先是道佐藤田老师下午好，而后问，有看见赤尾那家伙吗？佐藤田也不问什么，关于为何这两人向她询问，亦或者找寻赤尾莉昂事出何因。她指了指身后道，在楼后，还要走个三百多米，那个很窄的废楼台阶。坂本太郎点点头道谢，南云掏出盒子里的另一袋巧克力涂层饼干递给她。佐藤田悦子忧郁地托起脸颊，斜上方四十五度望向天空：唉，就算是贿赂我也来不及了哦，南云。我刚刚已经被小莉昂收买了。坂本太郎第一个震惊，脱口而出：她是怎么做到的！佐藤田悦子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南云在一旁更是震惊：你不会真信了吧，坂本？结果坂本太郎一脸认真地回问：佐藤田老师怎么可能骗我们呢？
　　佐藤田悦子继续朝前走去，听见两人辩论着，突然转移话题：我好像闻到佐藤田老师身上有烟味。另一个说，我也闻到了，是赤尾的吧，她那烟很冲。
　　佐藤田悦子抬起手指放在鼻子下面，果不其然直到现在气味都还没散去。她笑了一声，去到卫生间里，仔细地洗了手，回到教工室又喝了几口浓茶，把嘴里的烟味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