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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地狱中相会 ...

  •   此刻我与佐藤田在地狱中相会,内心不免叹息,生出遗憾之情。锁链叮呤咣啷地响,我的四肢被捆绑着,没法走上前,亦没法对她伸出手。

      如此,在我血淋淋地从死亡中苏醒时遇见她笑容温和的模样——纵然佐藤田已然老去,我仍在一瞬间识出了她的姓名。

      ……你为何在此?

      “对不起。”佐藤田对我说,“我没能救下你。”

      一只眼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着血、无法睁开,另一只眼则垂下、而后认真地与我对视。佐藤田躬身,提起那宽松的半身裙,露出伤痕累累的脚踝。

      她如今几岁?四十?五十?

      我十七岁那年于她面前身亡,时隔了三四十多年,此时身处地狱中,听见佐藤田的道歉。她语气平稳,面容温和,双眼更是弯起,似乎因我们的再次会面而感到高兴,只是泪水不停地顺着她的双颊往下流淌。

      我震惊万分,竟说不出半句言语能做回应。

      ……

      身处地狱受刑的人,是无法获得解脱的。

      受刑至死,而后重新活过。如此往返,除折磨如影随形外,即无法获得真正的死亡,也无法获取任何一丝真实的希望。

      我本已麻木。但佐藤田初来乍到,不懂地狱的规矩,不懂刑法,也不懂我正受着什么。她不懂得,她的眼泪会使我的麻木开始动容,因而我所受到的痛也翻倍地折磨我。

      “佐藤田,”我哑着嗓子问,“你怎能向我道歉呢?”

      她为守护她的学生而死。胸前的牌子上记录着她一生以来完整的罪行:杀戮罪4351起,教导罪1起。

      她的杀戮罪比我想象中的少许多。而教导罪虽只有1起,却是她最严重的罪。我已猜测出她的选择。作为教师,磨练杀手,将杀人技巧、保命能力,都尽数对学生教导。佐藤田倾尽自己的一切,把昔日的强大分解,散落给她每一个学生。她的学生们最终会成为何人难以说明,然其罪却会连带着降落予佐藤田悦子。

      她是位好老师。
      她死,想必会有许多人对她怀念。

      所以,问题绕回来。她怎能向我道歉呢?

      这人是对自己残忍的,所以任何人加之给她的残忍都不能再使得她动摇分毫。

      也许她自私,又也许在乎我,也许为其而感到后悔。这不是她为我心痛和为谁的死来赎罪的方式。我看到她已老去的面容,满面皱纹。年轻时的飒爽英姿不再犹存,她如今穿着宽松,保持着死时的模样,胸口有被刀子贯穿的伤,眼睛也瞎了一只。她不再保持年轻时候的冷然与骄傲;这份对自己的残忍使得她对别人愈发温和,最终为保护他人而死。

      我只恨早知如此,该想方设法让她为我而死才是。

      “你选择了成为一名老师。”

      我深知于她,于是也责怪、痛恨于她。

      佐藤田一如既往非我能掌控之人,十七岁那年我的死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没能使得她按照我所设想的那般继续走下去。佐藤田拒绝了继续做一位杀手,放弃成为世界第一杀手,转而去做一名老师。

      由此,柔软、温和,这些品德出现在佐藤田身上。她主动将自己这残忍青春中历练得到的一切抛弃,放弃最优解,放弃丰厚的报酬,为不知名的事物将自己的未来尽数倒贴于上。

      “对不起。”她流着血,蹒跚着走上前来,抚摸我的脸,再次重复着道歉。
      “我没能救下你。”

      但她自己身死,以自己的死去救她的学生。

      我轻轻地叹息,彼时才发觉,佐藤田比我要更残忍。

      她本可以活得长久。

      如我第一次与她相见时,便断定的那样:佐藤田悦子,此人必将在这场生命的屠杀中夺得桂冠,成为王座上那永不颠倒之人。

      此时,判官走来,压住佐藤田悦子的肩膀,将铁链拴上她的双臂。

      短暂的相会,随后又是道别之时的来临。

      佐藤田的侧脸凹陷,颧骨突出。衰老,这是人类无可避的问题。她干裂的嘴唇张开。
      “我们终于在地狱相会了。”

      刹那间,因此句话,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看不清了佐藤田的面容。我恨我的眼泪。

      =

      十六岁时,我入学JCC。在第一眼看见佐藤田悦子时,我没有想过,我会把仅存的一点温柔用尽,只为待她温和。同样,我也没有想过,我会为谁而死。

      要说我为佐藤田悦子而死,其实不正确。事实并非如此,我不会给佐藤田挡刀,她也完全不需要谁的帮助。

      那一头黑漆的发丝草率地扎在脑后,只剩额前短短的碎发,毫不遮掩。我的印象中,佐藤田完全不是个注重形象的人,导致地狱里,我在看到她双耳的珍珠、脖颈上的珍珠时,完全恍惚。

      在学校的那段日子里,我常想,若是长发哪一日影响了她的动作,她说不定会一口气将头发全部剃光。

      但佐藤田很强。为此我感到欣慰——这个词语是这样用的吗?重申一下,原谅我是个文盲,此刻回忆着过往,我希望绞尽脑汁能将记忆复原。

      这世界上,有的人就是拥有非比寻常的才能。像丑小鸭白天鹅的故事,我对佐藤田的关注是后知后觉才升起的。

      格斗课上,当我观看她轻而易举把同期们掀翻、如流水般苍劲的力道挥发而出时,我意识到,她会胜利。

      不只是在这场格斗课上,不只是在学校里。而是整个世界,这场名为人生的大屠场中,她有夺得桂冠的资格。

      刚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几乎要发疯。

      很少人才能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刑场,人类被抛下来,走在去死的路上,同时吞噬其他生物的死亡。

      我无法甘心如此。我得夺得桂冠,成为胜利者,但我做不到。约翰密尔提出观点:做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还是一只快乐的猪?
      我想做痛苦的苏格拉底,但我只能做一只痛苦的猪。

      前者我尚有博得资格的能力,后者则我意识到我无能为力——世上总有我无法超越之人。

      我意识到,优胜劣汰,而我得被淘汰。故事的主人公是佐藤田悦子,我要做她的垫脚石,做配角。

      这样对她的恨意只在我中二期的两周里就消散殆尽了。同学一个接一个地去死,在任务里,或任务失败,或因实力不够而被反杀,又或被背叛。

      血顺着我的长锥向下流淌。

      我与佐藤田,竟成为好友。

      而后我又意识到,这家伙人很好。她没有我想得那么冷酷无情,她的弱点实在太多,她在乎太多东西。

      “佐藤田。”我把双臂撑在栏杆上,向后仰去,大半个身子探到空中,“你好重情义啊。”

      “嗯?”她朝我看过来,一双眼黑得很,凝定在我的脸上好几秒,才开口。
      “是吗?”

      她手臂上有一圈黑色绑带,那是为了奠基班里新死的一名同学。

      也许我突然犯了糊涂。

      “你这样会死的。”

      只有无情者才能在刑场里走向终点。佐藤田这样子,和我对她的初印象天差地别。这样下去,她如何能获得胜利呢?
      我叹气,忧伤。

      未曾想到——那时候我未曾想到,这随口一句话,会成为我的执念。

      我不想要她死。

      既然我做不到在这场屠杀里夺得桂冠,那么让她来,不是也很好吗?我想,佐藤田得学会无情。

      我开始对她伸出手,断掉其他所有企图与她产生接触的人际关系。早餐,我给她带。午餐,我们一起吃。晚餐,也彼此寸步不离。除了我以外,佐藤田很少与其他人接触了。

      这样的话,就不会再有什么随便的、弱点了。

      我那时已决心为佐藤田做到一切。所以最后一步,与她关系最为亲密的我自己,也得被断掉。

      最后一次任务。

      如计划。死在佐藤田悦子面前时候,我感觉到幸福。
      她想过来接住我,但是失败了。

      看,佐藤田悦子。

      死,是因为我自身实力不够,是因为我太弱,才没能活下来。你得深刻地记住这一点,让自己变得强大。你也得记住,再亲密的人也会死、会消失,为了不让自己再经历这样的苦痛,就得从根源上断绝一切。
      这样才是聪明的。

      接着,看着她杀死敌人,然后颤抖着捧起我的头,把我放在她腿上时候——看着她的眼睛,沾血的黑发,紧咬的嘴唇。

      我说了话。

      现在想来,这是我最不该说的话。因为也许我不把这些话说出口,她就会仍如我所愿那样。但如今我已在地狱中与她相会,一切都太迟了。

      “佐藤田,”我对她说,“真好,失去别人的时候,这份痛苦会铸造你的坚韧,你会因此而更加强大。”

      我以我死将她铸造得更加强大——这一感知使我幸福。

      佐藤田其实总是副薄凉淡漠的样子,但她好像是在意我的。……她想过来接住我的样子和她的神情将过去的一切淡漠都打败了。

      步入地狱时候,我仍在想着她。佐藤田准许我对她做一切事情,是不是代表,她其实在乎我呢?她是不是在纵容我呢?

      承受残忍、苦痛会让人强大。我希望她就这样继续强大下去……因知晓这份残忍而从此对任何都保持一种冷然。我希望她在此以后——在我死后,不要再对任何人产生情感波动。我希望我能以这个死亡带走她的一部分,拥有她的一部分。

      在死后我才意识到,我好像,喜欢佐藤田悦子。
      只是这种意识有点太迟了。

      生命这个巨大的刑场把一切都碾碎,使我分不清太多,无法从漫无边际的碎片里拼出些完整的形态。然而佐藤田悦子一直在收集、拼凑。她好像想要让我看见这东西的形状。

      她会不会……为我的死而流泪呢?

      判官让我下跪,为我犯下的杀戮罪,人间的律法负责。

      “这世界本就是个巨大的刑场,凭什么我不能杀人?”我质问道,“难道你们看不见所有人类的手上都正手握一把屠刀吗?”

      判官向我丢来一个似怜悯、似嘲讽的眼神:“所以,人类都下地狱。”

      佐藤田悦子,你千万不要为我哭泣。你得赢得桂冠,你不能下地狱。

      =

      而今我听见她的道歉,眼泪止不住地流。

      佐藤田悦子,你停下来,反抗一下那混账判官。你不要和牠走,你回来,转过身,再牵一下我的手吧。

      你向我道歉,我只接受“对不起”这三个字。

      “没能救下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分明,你应该为你的死,向我道歉才是。

      =

      =

      活下来,是第一步。然后,拒绝ORDER的邀请。

      佐藤田悦子吹着天台的风,目光落到遥远、十分遥远之处。她点燃了一根烟,咬在唇间。深吸一口气,烟草的味道很轻盈,在嘴里却能留存很久。燃烧的白烟向无穷尽的远方飘去,直到消弭。

      “听说你直接拒绝了ORDER的邀请?”天台的门被打开。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佐藤田悦子道。

      “那可是作为杀手的最高峰哦?工资跟一般杀手也不是一个水平。”

      佐藤田悦子心道,我知道。

      她甚至知道,自己接受邀请后,会成为杀手界的最顶点。
      任何一切都可以抓在手中。

      “我们同期有二十五人,而活下来的只有我们两个。”她说出了作为杀手而言,最为可笑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死了太多人了。”

      那人还活着的话,她也许会照常地接受ORDER的邀请,像许多顶尖杀手一样通往最终殿堂。

      可佐藤田悦子是个重情义的人。
      人类的情感不是可以被轻而易举抹杀的存在。也许那人临终前的话说得没错,她的死会铸造她的坚韧,因此她会变得更加强大。

      佐藤田悦子的强大就是,放弃唾手可得的桂冠,临终下坡,走去转角,选择一条茫茫之路。

      教导有罪之人,如何活下去。

      若是再早点,她想也教导那人,有罪之人该如何活下去。哪怕最终通往地狱之路,也当是要为自己。

      强大不止是夺得桂冠、学会无情与残忍的含义。

      如今在地狱中相会,看着她年轻、熟悉的面庞,除了道歉之外,佐藤田竟再说不出其他。

      即便身处地狱,能再度相会,也算了却一桩心愿,甘之如饴。

      我们已经死了。

      =

      =

      判官宣布,佐藤田悦子,生前为重情重义之人,因此犯下罪孽重大,当先入孤独地狱五百一十二万年,后再定夺。

      佐藤田悦子笑答:“好。在此之前,我要再杀一人。”

      判官道:“大胆!”
      而后又曰:“地狱中,受苦者是永不死的,劝你不要再做无谓举动。”

      佐藤田悦子答曰:“您不懂得人类会被什么真正地杀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在地狱中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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