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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四章 ...

  •   王雯约我到梧桐餐厅吃晚饭,一见到我差点吓得哭出来。我则没事儿人一样坐到皮椅上点菜,服务员看我这副架势不敢怠慢,我点了几个最辣的菜。
      王雯坐下几分钟后,如梦方醒一般,拉着我要上医院。我几次都未挣脱,于是我付了饭钱,交代过一会儿来吃。去医院的路上,王雯有些魂不守舍,几次都险些追尾。我让她靠边停车,换我来开,顺利到达医院。
      正是饭点儿,医院显得很拥杂,但看病的人却并不多。男医生查看过的伤口后说:“脸上的伤没啥事儿,但头上的口子最好缝上两针。”
      “会毁容吗?”王雯盯着男医生问。
      医生一听乐了,调侃着说:“怎么?要是留了疤,你不嫁给他了?”我俩都没有笑,但也未尴尬。医生似乎看出了些端倪,一改脸色,正经地说:“不要沾水,不要吃辛辣的食物,只要不发炎就不会有事儿。”
      王雯点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
      值班的年轻女护士,小心翼翼地用电推剪将我头皮伤口附近的头发推净,黑红的血痂完全显现出来。她呲着嘴说:“挺大的一口子。”
      “我用毛巾摁的。”我看着镜子里被削去一片头发后滑稽的自己。
      王雯凑上前看,然后皱着眉宇说:“这上面怎么还有线头?”
      很快医生给我注射了剂量不多的麻药,然后开始缝针。我只觉得皮肉有被牵拉的感觉,并不疼痛。身边的王雯已经不能自持,呕吐的表情已经超越了苦楚。于是,医生和我纷纷让她出去等候,但她却不肯,我知道她是不愿饶恕自己。
      缝完针,王雯去药房取药。包扎结束,护士交代了几项药该怎样服用,三天以后来换药以及伤口愈合期间的注意事项。从医院出来,王雯的情绪好了不少,说要找个口味清淡些的饭店,我却要坚持回梧桐餐厅,倒并非是心疼那一桌菜,而是心里别着一股劲儿,强得很。
      在梧桐餐厅门口的针织品商店里,我买了一顶鸭舌帽,让我想起《麦田里的守望者》。
      王雯看着一桌食材辛辣的菜肴不动筷子,我则毫不犹豫大口吞咽起来,其实我并不饿,只是想堵住自己的嘴,填满自己的心。
      “你吃这么多辣的,伤口会发炎的。”王雯嘴上这么说,却并未阻拦我,因为她知道拦不住。
      “别那么神经质,哪儿哪儿就会发炎?”
      “我觉得你跟黄昆挺像的。”
      王雯的话似是随口而出,却让我俩都沉默了。我停止咀嚼,放下做工精致的碗筷,用餐巾纸捂住嘴巴,将半碎的饭菜吐了出来,扔在垃圾桶里,喝了口白水,悄没声息地点上一支烟。没吸两口服务员走上来说:“这里不能吸烟。”
      我应了一声,将大半支烟腻灭在烟灰缸里,“知道今天洪翔宇为什么打我吗?”
      王雯摇摇头。
      “他给我的钱是黄昆的。”虽然王雯并未追问,但我有必要把话说完,“黄昆在帮别人卖毒品。”
      王雯并未表现出惊讶,平静得好像停止了呼吸。她的目光盯着窗外雨中的街道,透亮的眼睛似乎要看穿这个世界。当我再次拿起筷子的时候,她招手叫来服务员,一开口就要两瓶最便宜的牛栏山二锅头。
      “对不起,我们这儿没有二锅头。”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服务员脸上依旧流露出鄙夷,恐怕在想这俩人看起来衣冠楚楚,竟然要喝这么廉价的酒。
      “剑南春有吗?”我直接把档次从地摊提高到了茅五剑,其实和王雯在一起,我从没考虑过钱的问题,并非是我发了横财,手头宽裕。而是我知道,我所付出的一定会有成千上百倍的回报。
      “有。”服务员回答得格外干脆,即刻便要转身去拿。虽然梧桐餐厅在本地属于中高档的中餐厅,但直接在店内购买茅五剑的顾客着实不算多。
      “不喝剑南春。”
      我以为头也没抬的王雯要直接说五粮液或者茅台,反正横竖两个人喝一瓶,一千两千的无所谓,哪知她顿了顿说:“我出去买牛栏山。”
      我看她满眼都是无可改变的坚定,立即起身穿过马路进入城中村的巷子,在小商店堆满副食品的货架上,拿了一瓶牛栏山二锅头。还没走到门口的,就又折回去拿了第二瓶。当我再返回时,刚刚那位服务员正在服务别桌的客人,不忘时不时回身关注我们这桌的动向。
      王雯咬着牙拧开两瓶酒,递给我一瓶。她没说一句话,先“咕嘟咕嘟”倒满一玻璃杯,拿起便喝。起先我并未阻拦,知道她心里难受。但喝下半杯后,只见她眉头紧皱,下咽的喉咙几欲往上翻。我立即伸手去扒她的胳膊,但那纤细的小臂却如钢筋铁骨般坚硬,最终只从她的嘴角流出少许,其余刺烈的白酒全部被送进她的胃袋。
      “你不能这么喝呀。”
      “咱什么都不说,光喝酒。”王雯制止住我的话头,开始沉默着吃菜。而与其说她是在吃菜,不如说她是在暴食。无论夹起什么,她都只管塞进嘴里,动作幅度大到将身上撒满了油渍。
      我点点头,并未制止她粗野的动作,开始自顾吃菜喝酒。
      酒精这东西在高兴的时候确实可以助兴,但心里难受时并不能起多大作用。但这似乎是人们的固有思维,全世界都一个样,动不动就跟酒过不去。而除非把自己喝死,否则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悲伤会在意识清醒后,以更加汹涌的姿态扑来,那个时候我们就避无可避。总归伤口的愈合还是要在漫长的痛苦中慢慢进行。
      在我第一杯还未喝完时,王雯又端起了第二杯,这一次我没有阻拦。但喝到一半时,她忽然停下,将酒杯随意丢在桌面上,就捂着嘴巴往店外冲去,我立即紧跟其后。刚冲到就近的一棵行道树坑前,王雯拿开手的一刻,一股浓稠的粥状秽物喷涌而出。我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后背,直到她把最后一滴透明的液体吐干。
      我结了账,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两人坐进后座。她虽然喝得猛,但吐得也快。酒精并未完全吸收,人也倒还算清醒。一路无语,王雯靠着我的肩膀,整个身子紧紧地贴上来,手脚冰凉。在路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后,我用右臂将她揽进怀里。她把五官埋在我的衣服里,无声无息地哭泣。
      送她到单元楼门口,车子刚一返程,我就收到王雯的信息,“我们不再见面了。”
      一出小区门口,我就让司机停下,付钱下车。想走一走,最好没有尽头。王雯的家在城北,而我的家在城南。这是个东西长,南北短的城市,在这里我闭上眼睛也能摸到任何地方。
      雨后,温度接近零度,在四月中旬出现这样的天气实属少见。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阴冷的环境之中。我顺着一条南北路,步速不慢地行走,黑洞洞的天空里落下零零星星的雪籽。由于刚刚吃了些辣椒的缘故,伤口处一跳一跳地疼。于是,我将帽子卸下,一圈圈拆开头上的绷带,将它们全部丢进垃圾箱。
      宣化街上人迹聊聊,店面也大都紧闭。百货楼上巨大的LED显示屏不断变换着各种宣传广告,照亮整个十字路口,也将我影子拉长印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迎面而来三辆车子竞相追逐,都想要在变灯之前穿过马路,占据了整个街道的宽度。射来的汽车灯光通过地面水洼的反射,比直视更刺眼。无奈落在后面的车子在未越过白线之前红灯亮起,急促的刹车带来呲呲的声响,前轮依然超了线。司机表情懊恼地拍了拍方向盘,许是弄疼了右手,呲牙咧嘴地搓揉着。
      穿越了繁华的商业区,我走进一个城中村。这里更显冷清,家户门庭紧闭,路灯凄凉。由于我的脚步,引来几声狗吠。我忽然看到自己的口中竟然可以呼出白气,于是在每每经过路灯下时就没命地呼气,鼻孔嘴巴一起上,没过多久气息变弱,身子也凉透了。
      正值市里全面改造亮化工程,沁园桥没了往日的灯火通明,铁栏杆和防滑桥面不住地向河里滴落着水珠。我束紧衣襟,双臂倚在栏杆上,袖口已浸湿大片。原本晚饭后这里应该是人们散步纳凉的好地方,雨水和降温的缘故,此时却人迹聊聊。湨河水依着宽阔的河床,平静地流向东方,目之所及雾蒙蒙的一片。河畔两侧高楼耸立,城市无时无刻不再向前进步,我就呆立在其中,却寸步难行。
      又穿过了两个待拆迁的住宅小区,我实在又冷又累,胃里不住地打着哆嗦,不知道残余的二锅头正起着怎样的化学反应。我开始不自觉地寻找公路上的出租车,尽管在我心里有着要步行回家的决心,似乎是为了证明些什么。但究竟要证明什么,我却并不明了。
      当我走到南街夜市,这里一大半摊位都空着。出了摊儿的生意也可怜兮兮的,毕竟经历了几天春暖花开的人们,大都不愿意再坐回冷雨之夜里瑟瑟发抖。
      我走到大众浴池的售票口买票,老板一家三口挤在狭窄的板房内。由于上小学的儿子数学题做得一塌糊涂,父亲正在严厉训斥,他固执地以为自己的儿子聪明绝顶,只是赶着出去玩儿马虎出错。
      “一张男宾。”
      老板娘两眼噙泪,满满地打了个哈欠,瞄着电视屏幕说道:“再有半个钟头就关门儿了,明儿再来吧。”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说道:“没事儿,跟得上你关门儿。”
      她似乎对我的固执感到吃惊,很正式地转过头来看我,“你脸上怎么回事儿?不是皮肤病吧?”
      “不是。”
      “你的伤口要是发炎了,可别来找我们,今儿早上刚换的水。”
      我还未答话,男老板就皱着眉头对老婆骂咧开了,“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说着撕下一张印有八元字样的澡票递给我,“加上锁的押金一共是12,搓澡的话,锁就不用退了,给搓澡工就得了。”
      我付钱时,男老板打量我一番,又问道:“要毛巾、洗发水吗?”
      我点点头,买了条物不所值的白色毛巾和一小包采乐洗发露,走进男宾浴室。
      更衣室依然是老样子,与我们三个那次并无二致。想想这里那么多年都未有任何改变,我又一次次期盼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作甚。检票的老头见我这个时候到来,露出一脸的不满,毕竟客人不走,他也得熬着。浴室里还在哗哗流水,搓澡工人都盘腿坐在床上看一则本地新闻,“本台消息,昨晚由省公安厅统一指挥,抽调郑州警力,异地用警,将以李功成为首的□□团伙26人抓获。据悉该团伙多年来以尊皇夜总会为据点组织□□□□、开设地下赌场等违法活动,获取非法利益。并用暴力、限制人身自由等违法方式讨债,抽取巨额佣金。这是近年来,我市打掉的最大涉黑团伙,是人民群众和政法干警共同努力的结果。目前案件还在进一步调查审理当中,望广大群众积极到市公安局接待大厅提供线索。”
      我无法从众多蒙着头的被捕人员中,辨别出哪个是成成,就仿佛我们从未没见过面,从未没说过话。于是,我找了个相对干净的柜子,开始一层层脱衣服,外套和衬衣全部湿透。我使劲儿拧了拧,并未挤出一滴水来。我将衣物一股脑塞进漆皮剥落的木柜内,落上锁。
      浴室里三对父子,其中两个儿子不过五六岁,另一个老父亲年逾古稀。我将双腿缓缓伸入池水内,鸡皮疙瘩骤然竖起。透过腾腾的水蒸气,我看见第一个淋浴下面微胖的父亲让小儿子用毛巾捂住眼睛,双手温柔地在短平的头发上搓揉。而距离他们两个淋浴的那对父子则截然不同,由于儿子不肯洗头在父亲身子周围跑来跑去,老子没了耐性,给了儿子一脚。其实并不算重,但小男孩儿在张望了其他几位后,咧嘴哇哇大哭,结果是依然被摁着脑袋洗头。池边的这对就缓和多了,老父亲佝偻着背坐在池边,儿子用澡巾帮父亲搓背,手法温柔细腻,老人的嘴里不住地发出“呃,呃……”的声响。
      我的皮肤已经习惯了热水的温度,整个身子都沉浸其中,水蒸气和汗液混为一谈附着在额头上。头皮的伤口处微微发痒,我仰面而躺,天花板上的水珠滴落在发丝间。我屏住呼吸,将脑袋全部没入水中,瞬间耳孔被注满,一片寂静。脸上和头上的伤口锥刺一般剧痛,我舒展开四肢,撑开瞳孔注视着晃晃荡荡的灯光,以及热水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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