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悬铃木》阿海扬沙

68、第六十七章

　　我回了趟家换下这身脏兮兮的衣服，本想垫垫肚子，但却没有一点饿意。于是打了辆出租到北郊的梨园将车子开走。我没有敢绕行北环，昨晚那声无助的嘶吼似乎还在那里回荡，久久不肯离去。
　　在医院的停车场，我费了半天劲儿才将车子停进一个狭窄的车位。下了车，抬头遥望住院部大楼，窗户反射而来的阳光格外刺眼。我刚恢复了视线，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跟着身边一辆黑色的老式奥迪A6轿车副驾驶车窗被摇下，我凑过身子，司机叫我上车。
　　我有些奇怪，但并不害怕，许是这朗朗乾坤给我壮了胆儿，更也许我已经变成这番模样，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上车子，我便看见一个面相熟悉的人坐在自己的身后。他上身穿着一件聚酯纤维面料的深海蓝夹克，拉链敞开，格子衬衫的白色衣领格外干净，下半身的深灰色牛仔裤休闲得体，连腰上的针扣皮带都没有一丝褶皱。他极其自在地靠在后座上，等着我先开口。
　　终于，虽然他已经发福，但那双又大又突出的眼睛让我很快确定他就是当年扬名校内外的混子成成。我惊讶地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我想翻身过去干他一架，但显然他敢这么见我，一定不怕我动手。再说，他完全不必出面，所以他一定有话要说。
　　成成看出我已经想起了他，微笑着开口说道：“多少年没见了？”
　　我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回原位。许久没有吭声，一股绝望油然而生。成成拍拍我的肩膀，递来一支烟，我对上火焰点燃，摇下车窗。
　　成成一边吸烟一边说道：“我记得有十年了。”
　　“大概吧。”其实我对这个时间是确定的，却故意摆出记忆模糊的语气。我弹掉烟灰回身说道：“你不是来报当年的仇了吧？”
　　成成呵呵一笑，“都哪年的破事儿了，谁还记得住。再说不过是年轻时的假仗义，谁认识什么弟弟。现在讲出来现眼都觉得丢人。”
　　“那你来干什么？”
　　他吸了口烟，递给我一张牡丹卡说：“这里有几万块钱，密码是……”他把目光转到司机身上，司机立即说道：“六个零。”
　　我把烟丢出窗外，吐出嘴里最后一口烟雾说道：“不需要。”我本想说，不必来做假好人，但被他温和的气势堵住，无法说出口。
　　“不是给你的，上面那位闹成现在的样子，我有责任。”
　　“你不怕我们报警吗？”
　　成成腻了烟蒂，一笑说道：“女孩子出了这种事儿，躲也来不及。有苦只能往心里咽，不比男孩子潇洒。”
　　“要是真的报警呢？”
　　“你看清那帮小子的模样了吗？你上哪儿找去？”
　　我忽然提起一口气，问道：“真的是黄昆把你的那个妹妹睡了？”
　　他诧异地看看我，好似这个问题已经遥远得被遗忘了，他看着燃烧的香烟，好半天才说道：“重要吗？”
　　“当然！”我的脑子像是被上了发条，必须要知道真相，心里却在作祟，因为我要搞清楚的不是黄昆是否被冤枉了，而是他对王雯是否忠贞。我下意识地感到这个答案与我有莫大关系，必须牢牢抓住。
　　成成看出了我心中的鬼祟，极为专注地说道。“大概是小玉想跟那小子好，但那小子不愿意，于是就想着用发生关系来威胁他，让我找了几个人帮忙。”
　　“你是说黄昆是被陷害的？”我不情愿地猜测。
　　“陷害谈不上，真铁了心要害他。恐怕现在躺在楼上的就要换人了。”
　　“也就是说她给黄昆做的局，前一天晚上把他灌醉了，第二天醒来在宾馆里，说俩人发生了关系，让黄昆负责。是这样吗？”我感到自己已经接近真相，心跳加快。
　　“我也觉得这法子太老套了，都啥年代了，还想用一夜情拴住男人。”
　　“难道就因为这女人没得逞，就一路追杀我们？”
　　“后来小玉又去找黄昆，告诉他真相，黄昆一气之下打了她一耳光，耳膜穿孔。这时候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毕竟小玉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认我当的哥哥。”成成说这话时格外轻松，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他嘴里的真相让我失望至极，无精打采地问道：“那现在是不再追究这档子事儿了？”
　　他点点头。
　　“因为曼菲被害成这样？”
　　“算是个原因，但还有别的原因。”
　　我用目光追问着根源。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你们这圈儿里有个人背景显赫吗？”
　　我本想说洪翔宇，但他也派人找过翔宇麻烦。转念一想只有一个人，“王雯。”
　　成成探出身子，扶着前排座位的靠枕，说：“没错，王建华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了足有半个小时。”
　　王雯的父亲是市里实力相当强劲的企业家，涉足多种行业，不仅财富可观而且社交广泛。虽然成成已然是个老板，但一说到能让王建华主动给他打了个长长的电话，平静的脸上掩盖不住那份得意。
　　“他求你？”
　　“怎么会？要被王建华求，我怕是离破产不远了。他打了个招呼而已，让我收收手。”
　　我并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毕竟商人的世界很少会有毫无利益的交易。
　　“当然，也给我一点生意。”
　　我点着头，阴沉地问道：“恐怕你从一开始找黄昆的麻烦，就打着这个算盘吧？”
　　成成眼睛一亮，并无敌意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故作神秘，慢慢吞吞地说：“王建华跟我也聊了一会儿关于黄昆的事儿。”
　　这话立即引起我强烈的欲望，我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激动之情，成成则一脸的不出所料。
　　“王建华对黄昆是一肚子的牢骚，但女儿大了，处处不听话。你觉得黄昆怎么样？”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此时张口便是对黄昆的怨恨，但这样会起到什么样的效果让我担心。似乎坐在车后座的这位不再是我的仇敌，更像是一位正对我教诲的前辈。
　　“我说话重，你别生气。”成成先礼貌地铺垫了一下，“洪翔宇有过前科，而且是杀人的罪，难有作为。”他边说边观察我的表情，“黄昆倒是有点儿魄力，人也仗义，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做事儿不计后果，没长心眼儿，怎么混？”
　　我尽量使自己不要有所表示，可依然不自觉地点头。
　　“这世界不是你想让它变成什么样就成什么样子的。要想有所获得，就得先付出。”他看我还在云里雾里，就继续说道，“不是光身体上的付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道理傻子都明白。付出精神上的纯洁才是最难的一关。不要觉得身边的朋友就是一辈子的，那么长时间，那么多事，谁也别说永远。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记住你负了这群人，还有下一群人等着。而那就可能距离你的成功人生又进了一步，当然在必要时候，也得牺牲这群人，等待又一群人。”
　　“到你成了孤家寡人就该后悔了。”我冷冷地说。
　　“你不傻，你知道我说的有理。不是让你每时每刻都这么狠，在关键的时候，不能让无理的感性占据你的脑子，走错了步子。二十多岁，每一步都很重要。”
　　他接着说：“说透了就是上面躺着的那位是个好姑娘，可光好有什么用。而王雯不同，无论是人品还是背景都没得说，有个哥哥早年夭折，王建华就这么一个宝，以后怕是也不会再有。所以……”他没说完，顿了一下改口道：“你聪明，你明白我的话。”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脑子里翻江倒海。成成的观点像是有人扯掉了裹在我身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接着我就赤裸裸地站在大街上。但我却一点也不感到羞愧，甚至第一次认为自己曾经无耻的幻想就是人生正规，我有了从未有过的那份不道德的勇气，甚至在这一刻就想占有王雯，我开始说服自己是爱王雯的，而躺在床上的孙曼菲似乎已经被我抹去，我不能再耽误时间。哪怕一秒都是对自己的罪过。
　　成成等我稍稍缓解了紧张的思维，将牡丹卡塞进我手里说：“钱拿好，这是我该给的。”
　　我开门下车前，扭头问道：“黄昆和那个小玉真的没发生过关系吗？”
　　成成哈哈地笑着说：“这答案还重要吗？兄弟，做人不能太实在，众口一词就是真相。”
　　我下车后，他隔着窗户对我说道：“如果以后有机会替我向楼上的那位说声抱歉，这事儿跟她牵扯不上。”
　　我无声的下了车子，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怕是没有机会替他转述了。车外的世界呜呜吵吵，我做了决定。
　　可我永远都不会想到，就在车玻璃刚刚闭合的一瞬间，成成的手机响起。虽然他身子极为轻松地仰靠在座椅上，语气却毕恭毕敬地打着招呼，“王总，您好。”
　　司机交了停车费，开出医院大门。电话那头传来王建华嘶哑而沉稳的声音，“钱给了吗？”
　　“给了，办的是牡丹卡，密码六个零。”成成像在汇报工作。
　　“那小子问什么了吗？”
　　“问了黄昆和小玉的事儿，我是按照您最初的设想说的。”
　　“好，我知道了。”
　　对方挂掉电话后，成成轻蔑地一笑，自言自语道：“该说不该说的，我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