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悬铃木》阿海扬沙

48、第四十七章

　　车子驶上北环，慢慢开始呈现出工业带的雏形。在路旁高大密集的行道树后面，一个院子内刚刚建成几个标准化厂房。大门旁足足挂了四五个条形招牌，都是清一色的开关厂。该是一个厂房里一个公司，像这样的小开关厂全市足有上百家。其中的工艺倒也简单，不过是购进一些零部件和电表箱，雇些工人按照客户的要求进行组装。最后贴上自己的标签，大摇大摆地出厂。就算如此，连一个螺丝都不生产的厂子竟然各自成立了研发中心，还和一些名校研究所进行不明所以的深度合作。
　　黄昆把车子开上一个很陡的坡，驶离环城路。车子刚进入一个年久失修布满水坑的涵洞，黄昆大叫一声，急打方向盘，车头一扭险些触壁，由于洞内视线效果很差，加上大幅度的震荡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洪翔宇则直接被甩倒在后座上。
　　“你疯啦？”一出涵洞，我就冲黄昆大喊。
　　他的脸上还余留着未平息的恐慌，缓缓停下车子。扭头说道：“叫什么呀？没看见杵在中间的大石头能把车子从中间劈开。”
　　我这才收住愤怒，和洪翔宇纷纷回头看。黄昆下了车，走进涵洞里试图用脚把石头踹动，但屡试未果。我和洪翔宇下车帮忙，将石头移到路边。
　　“没看出来，还挺有社会责任感。”我拍着裤腿上的灰对黄昆说。
　　“进步青年嘛。”
　　“揍性，说你胖你就喘。”
　　黄昆再次开动车子，一边次第加高档位一边说：“那也得有喘的机会，你喘一个我看看。”
　　天色渐暗，冬季的天空在这个时候会快速变黑。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穿梭在孔山工业带的公路上。
　　在我的记忆中，城市北边的孔山一直是一座荒山。虽然谈不上寸草不生，但在四季分明的中原地带这样的山实属少见。
　　由于人迹稀少，视野开阔，有大片的水泥硬化地面，这里一度成了学车者的天然练习场地。就算架势风格再猛，只要精神正常，想出点事故都难。而几年后，这里还真的就建起了全市最大的驾校。时代的发展让车辆进入普通家户，学车的人多了，也让周围的村子兴盛了一段时日。而这里在我的初中女同桌嘴里还埋藏自一段懵懂的情事。
　　一个剪着短发的十二岁少女坐在临窗的位置，故作深沉，看着窗外的汉白玉雕像发呆。然后扭过头对同桌的我说：“你知道吗？我能看见孔山。”
　　我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说懵了，傻傻地问：“孔山？很远吧？”说着，我还抻抻脖子，似乎要把目光穿越透视过这城市，投射到所谓的孔山上去。
　　“很远。”她咬咬嘴唇似是有无尽的话语含在嘴里。
　　“那是你老家？”这个年龄段上的男孩总比女孩要木讷得多，但我的无知并未让她扫兴。
　　“你知道什么是时光蛋吗？”
　　我不知道，但又不愿承认，佯装着看讲台上年轻貌美的英语老师。
　　“时光蛋就是把所有有关爱情的碎片都塞进去，埋到土里，也像是种到心田一般，生根开花。”她说得很柔美，但我两眼无光，“你看过《我的野蛮女友》吗？韩国片。”
　　我赶紧点点头，这是在我小学同学家看的，他姐姐租的光碟。那时候家里有套家庭影院就是高品质生活的象征。我们几个玩儿累了，就坐在凉快的木质沙发上看电影，觉得男主角窝囊透顶，没有半分感动。十岁的少年，能把鼻涕擦干净就不错了，更别谈什么爱了。
　　我的女同桌说：“电影里的两个人在树下埋的就是时光蛋，我也有一个就埋在孔山。”
　　我点点头，顿觉兴趣大增，“里面装的是什么？”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金银财宝，有关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是我的初恋，我唯一的爱情。”她抿抿嘴巴说道，“是我和他所有的照片，和他三年来给我的所有情书，以及所有礼物。”
　　这三个所有把我的思绪带出好远，脑海里呈现出漫天流星雨和无数情信的场景。我试着说道：“一定很痛苦吧？”
　　我的话似是触碰了她的泪腺，一瞬间眼泪便溢了出来。我吓得面色惨白，直视黑板，只敢用余光瞥瞥身边这位神态楚楚的少女。
　　她继续低声说话，并伴着颤音，“那是我这辈子全部的爱情，我再不会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深了。”
　　我微微点头，不敢过分招惹。
　　在此后的几天内，她不断讲述自己的情史。有时伤感，有时兴奋。未通世事的我只得一味迎合，照顾她多变的情绪。她告诉我那个男孩就在十班，但死不愿说名字。这兴许就是女孩子典型的特质，告诉你结尾，陈述自己的伤感，却不愿把事件的主角说出，毕竟只有神秘些才可以有更大的想象空间。
　　时隔多年，再次回忆，温情犹存。但至于那个时光蛋现在去向如何，或是原本它存在的可能性，都让我大感质疑。那样一个塑料蛋，可以装下所有的礼物吗？她说过光是布娃娃就有十几个。夏日的骄阳下，一个十一岁少女，用双手挖出一个两尺深的坑，然后填实，搬了块方形的岩石压在上面。她说自己二十年以后会去把时光蛋挖出来，时间未到，当然我也早已无处无询问故事的下半程。后来，她在与我失去联系以前交往过四个男生，长相性格各异。但似乎每一次她都可以做到刻骨铭心。
　　时至今日，工业成了一个城市经济发展的主导，而孔山便被盯上了。距离市区不近不远，又是山丘地带，还不用破坏植被，天生的工业带。环城路里的化工厂、金属冶炼厂、钢铁厂等重工产业相继被强制搬迁于此。可以说当地一半的税收都来自这座并不起眼的山丘。
　　公路在丘陵中间上下起伏，并不蜿蜒。路面上有不少锋利的岩石碎片，都是从丘壁滑上落下来的。黄昆视力虽好，却依然要挺着身子，端着方向盘，伸直脖颈，再三小心。
　　这里的工厂都是削平山头而建，代价非凡。加之都是大型的重工业，比平原地带小打小闹的服装厂、开关厂要宏伟得多。进驻时间早的都已投产，也还有不少正在建设。
　　一个焦化厂里，修建厂房顶部，硬化厂区地面，安装大型设备几乎同步进行，工地上一番大干特干的模样。一辆奥迪Q7染着一身尘土停在大门口，正对烫金的厂名。不远处一个个子不高，长相干练的中年人，双手抄在胸前，一边看着眼前的景象，一边和身边的人谈论。
　　“我能开上Q7的时候估计要比他年龄小点儿。”黄昆一边开车，不忘忙里偷闲瞄上几眼。
　　“你是说给他开车？”我故意调侃黄昆，话一出口顿觉不妥，毕竟身后的洪翔宇就是给老板开车的司机。
　　我赶紧扭头看看，而洪翔宇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发呆，似乎并未听到我的话。
　　“你就别盼着我点儿好，将来发达了，就不给你分股份，急死丫的。”
　　“你要敢独吞，我就坐你家门口，天天赖着，狗皮膏药一枚。”
　　“你太不了解我。到那一步我就天天不回家，哪里不能容下一个富翁过夜？”
　　我正要开口继续跟黄昆抬杠，一直沉默的洪翔宇说话了，“算了吧，你这思想觉悟顶多是一暴发户。我越来越觉得像老王头那样的人才能发财。”
　　黄昆轻蔑地一笑说：“老王头那样的吃个大软饭倒是正合适，天生就有那个潜质。”
　　“我看你也正往那方面靠呢。”我看黄昆没明白过来，就接着说道，“王雯她爸的生意这些年越做越大，她又是独生女，将来全仗着你接班了。”
　　黄昆的表情变得愠怒，又透着点无奈，死气沉沉地说：“她爸倒是个好企业家。”
　　我和洪翔宇都正等着听下音，可黄昆却戛然而止。车内的气氛迅速变得尴尬起来，我打破沉默说道：“这辈子，咱当富二代是没机会了，但当个富二代的老爸，倒还是有那个可能性的。”
　　我是了解黄昆的，一向踌躇满志的他最喜欢听这样的话。于是，他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说道：“这话我爱听。”
　　我看洪翔宇依然沉默不语，就接着说道：“咱哥仨干脆来个约定，以后无论谁先发达了，都必须扶持一下其余二位。”
　　我的话一出口，发觉自己并非是为了调动洪翔宇的情绪，更是为了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对于未来，我远没有黄昆那样豪迈的信心，而若是我被他们二人远远甩在身后，那么我又该是多么的不甘和嫉妒。
　　“那是当然的了。”黄昆一口答应道。
　　“你说呢？”我像中了魔一样，穷追不舍，问洪翔宇。
　　他浅浅地一笑，有些无奈，点点头。对于未来他比我更加没有把握。
　　车子的速度加快，不时可以听到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工地的工人纷纷下工，骑着电动车赶在天黑前下山。寒冷的风呼啸着穿梭在公路和工厂之间，似乎要抹平这些现代建筑，恢复山体原貌。
　　一个个工厂在我们左右相继远去，公路给出的空间感和山体交错到一起，让人唏嘘不已。我们各自沉默着，看着周遭不同的景致，沉迷在自然和人力造就的山包中，不得自拔。
　　当车子冲过一个山口，我们就离开了工业带。太阳的最后一丝亮光为我们眼前呈现出一条笔直的公路伸向远方，周围是开阔的田野，视线变得黑暗，麦苗已经显现不出绿色，与灰黑的土地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依稀可见远处山脉连绵起伏的轮廓，有些山峰锋利无比，有些则圆润平滑，悠远隐晦。而西方的下一座山的缺口吞进了这条柏油公路。这样的场景不计其数地出现在众多公路电影当中，多是以隔壁平原为背景，为观众呈现出雄伟壮丽的西部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