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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一章 ...

  •   送走了满嘴瞎话的李普军,我对桐伟撇撇嘴,起身再次走向部长室。这是个把几缕头发梳成一边倒用以遮盖头皮的中年男子,身材不胖,但脸盘子又大又油,一脸的腐败分子像。
      我一进门,部长好像在等我着似的,拿期待已久后事实被终印证的目光看我。我谨慎地一笑,端正地在他对面坐好。
      “伤怎么样了?”他一上来先关心我,让我心里没底。
      “都是皮外伤,筋骨没事儿。”我惭愧地说。
      他打开杯盖,把上面的水一甩,吸溜了一口茶水。我递给他烟,但他摆手拒绝,我没皮没脸地说:“这是担心我贿赂您呐?”
      他一撅嘴,歪歪脑袋接了过去,“你这点糖衣炮弹还糊弄不了我。”老刘抽烟是出了名儿的快,每一口都眉头紧皱把腮帮子鼓得足足的,三两口就能见底儿。
      我也点上一支烟,不等他问就讲述起来,这是逃脱不掉的一关。“他们都是小混混,您玩剩下的。”部长一向是以经历了人生的沧桑巨变,看破红尘,最后不求名利自居。喝多的时候会跟我们胡吹自己当年在学校时怎么混成年级老大,令同学闻风丧胆。一次替别人仗义出头的经历,就能讲四五次饭局。我最好奇的不是他所讲故事的真假,而是同一件事他竟然每次讲得都不一样。
      “总得有个原因吧?你脸上又没写着‘不服就干’的口号。”
      我讨好地一笑,愁眉苦脸地说:“也怪我的几个朋友,年前去看演唱会,跟他们几个人因为座位的问题起了争执。我可是没想闹大,但他们上来就骂,哪句难听说哪句,我朋友就动手了。我本来还想拉拉架往回劝几句,可越打越起劲儿。我看大势已去,再说年轻人嘛,都火气十足的,就跟上捶了几下。”我把早已编好的瞎话用边回想边讲述的真诚语气说了出来。
      “当时没留下单位、住址什么的?”显然老刘并不完全信我说的话。
      “都多大了,早不是那个打完架自报姓名的年纪了,打完就撤。”
      “一个座位一张票,怎么会有错呢?”老刘凑近了问,嘴里的酸臭味搅和着烟草味扑面而来,我略微往后撤了撤身子。
      “那帮小子拿的假票,还飞扬跋扈地说我们坐了他们的位子。”
      老刘笑得很狡猾,“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是假票?”
      我抻了抻脖子,提起一口气到嘴边却发现没话可说,又缩了回去。有点气恼地说:“我们怎么可能拿假票呢?”我发觉自己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把幻想出的场景当成了真正的记忆。
      他见这样争论下去没个结果,就来了个釜底抽薪地问法,“我那天也去了,有这么大动静,我怎么没看见呢?”
      我开始心虚,灵机一动问道:“您的座位是哪个区的?”
      “东区。”
      “我们在西区,再说还没打起来就收手了,也没造成多大影响。”我的话前后矛盾,静等着他拆穿,但他却没在意。为了更加深自己的诚实,我补充说道,“我们去得早,还没什么人。”
      他应了一声,沉默着,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最后怎么招了?”
      我叹了口气说:“我们把座位让给了那群粗野的小子呗。”
      “真够没种的。”他答得很快,但又收回了自己的话劝道我说,“都这么大了,不能再跟小孩子叫板了。”
      我频率很快地点着头,抬眼看他。他又拿出一支烟,我赶紧探身对上火。“你是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浑着呢,比你们厉害。”我一听他这么说,心算放下了,他肯吹,说明十有八九不会再多问了。
      “有一次,我正跟几个朋友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里吃饭。”他立即改口说,“是喝酒。那都晚上十二点多了,一个比我们大一届跟我沾点儿亲的哥过来找我,说他在宿舍里用台灯复习,室友反对就骂他,最后还把他赶出去了宿舍。我一听火‘噌’就上来了。”他拿右手做了个上升的动作,极其夸张。“我放下酒瓶就往他们宿舍跑,后面跟着我那俩朋友。我本来想找根棍子,但楼道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一推门,那几个货也没醒来,正睡着呢。我冲进卫生间接了盆凉水,往就近的一个头上一浇。大冬天啊,你想想就算宿舍有暖气,那也够受的了。”我随着老刘的目光,连连点头称是。
      “他蹭就起来了,我理都没理他又接了一盆朝另一个已经坐起来的人身上一泼,全宿舍算炸开了锅。下床就干,我们人还少,那时候我打架确实有一套,最后他们几个服服帖帖的。”
      我装出崇敬的神情,“是啊,您现在看起来都非常有正义感。”
      老刘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稍稍一红,舔了舔嘴皮说:“当然了,都是年轻时候的混账事儿,没什么可显摆的。现在都是上班儿的人了,得有个成熟男人的风度,是吧。”
      “那是,我在您这儿学会最重要的就是稳重。”我随着老刘讲话的方向不断变换拍马屁的风向。
      他略微有些神秘地说:“你知道单位的人这两天都怎么说你吗?”
      我垂下头,表示惭愧,心里起了焦虑,这是无法解释清楚的闲话,老刘也没有用人不疑的风度,让我有些作难,“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说你跟□□有染,还传言你和……”老刘没再说下去,但后半句话猜也猜得到。
      我试探着问:“你信吗?”
      他一挺身子说:“我当然不信啦,关键是人言可畏啊。”
      “我刚刚说的就是事实,别人怎么说,我真的管不了。”我故意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以无招胜有招的方式来博得老刘的信任。
      “成成是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像是恨铁不成钢地问。
      “我真不知道这事儿是怎么跟成成扯上关系的?那群小子不过是仗着成成的名声吓唬人罢了。”末了,我加上一句,“我认为是这样的。”
      老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知道他要教训我了。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别人说出来了,就不是空穴来风。”他看了我一眼,在办公桌里来回踱步,“当然,就算没有任何根据,但总归传到这儿了吧?你让别人怎么想?让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咱们部门?怎么看我?你的头儿。”他每加高一个音,我就低下一寸头。
      我刚要张口承认错误,他又接着说:“我就带出来你这样的兵?这事儿就是慢慢淡了,也是个疙瘩,系在心里头。什么时候说起来都是我的部门曾经出过你这么一个不黑不白的下属。丢不丢人?”老刘虽然语气严厉,但话倒是真切的。公司大院里就是这样,人多嘴杂,白的也能说成黑的。好像就有那么一群中年妇女,没事杵那儿就是为了寻乐子,找有缝的鸡蛋然后一哄而上,臭了还依依不舍的。一个个脾气比谁都躁,得罪不起。当然,这样的人当中也包括李普军,甚至我的这位刘部长。
      我抬起眼皮,想挤出一点可怜相以表歉意,“对不起,让您跟着受累了。”
      他再次一挥手,探出身子,极关切地说:“我折点面子没什么,关键是你的前途啊,孩子。知道什么叫污点儿吗?别看老板们忙得很,你兴许一星期都见不着一面儿,但公司里发生了什么他们明镜儿似的,有人就专干这打小报告的活儿。你的事儿能经得住传吗?两张嘴就给翻烂了,领导耳朵里听到的指不定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呢?”
      我使劲儿抿抿嘴唇,牙齿在嘴里用劲儿,我知道老刘一定会批评我,但我没料到的是自己竟然会被他的一席话说动心,像考砸成绩的小学生,心里忐忑地徘徊在家门口却不敢敲门。我死死地盯着脚边的方形地砖,微微翘起一角,装修师傅的失职。
      老刘看我态度诚恳,不再站着发威,带着些许颓丧坐进椅子里,喝了一大口茶水,继续说道:“徐刚,你是我钦点来部门的,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并未吭声。在我的记忆当中,被老师训斥的最好方法就是装可怜。我沿用这种方法多年,一直很奏效,但在高三时我面对老班用可怜兮兮地语气说话,这个戴着大黑框眼镜的数学老师勃然大怒说:“你别装蒜了,干都干了还装什么可怜。”那天我从他眼里看到的不是生气而是失望,那张脸时至今日都刻在我脑子里。但在今后漫长的岁月当中,我并未改掉自己这套挨训的应对方式,因为除他以外再没人那样戳穿过我。
      “你知道集团马上要调整各部门负责人了吧?”老刘消了气,冷静地问我。
      “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怎么跟领导说的吗?”我抬起脸,确实很关心这个问题,显然他这样问,就一定跟我有关,毕竟给企业领导留下的印象甚至大过工作成绩本身,这就是现实,“我说调哪个部门都可以,但必须带上你。”
      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但他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我露出更加羞愧难堪的表情。
      “你让我怎么跟领导解释?就你这样,我是带着你去当打手?”
      “当然不是。”
      “你跟我说,你到底和成成有没有关联?”他加了一句,“包括你的朋友。”
      虽然我被他的话说得动了心,但阵脚完全没乱,“真的没有,我用人格担保。”这话并无什么根据,打包票又不会真的被雷劈,但我的语气一片赤诚,令人不得不信服。
      “那就好。”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往杯子里续了水,水蒸气缓缓冒出,他把杯盖摁在上面。
      我关切地问:“领导不会对我有什么偏见吧?”
      他把双臂撑在桌子上,一脸忧虑地说:“说不好,上前递话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肯定是往好处说的,但前段时间集团处理的两个在生产大院里打架的人,你也知道。不过好在你是在单位的围墙外面,这一墙之隔性质不同。”
      我揣摩不透他是否在挖苦我,声音微弱地说:“那我的假怎么请?”这才是我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他端详着我脸上的伤,说道:“你们摊上我这样头儿也算造化。拿着我这老脸硬往上贴,早给你请好了。先回家养伤一个星期,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到时间好不了再说。”
      我刚要站起来他就又开口说:“奉劝你一句交友要慎重,不是干涉你的交往自由,你敢说闹这么一出不是因为你朋友当时没控制好情绪的缘故?一个良友可以受益一辈子,一个损友可能结果了你的一生,懂吗?孩子。我不说你要你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最起码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干事不过脑子。两句不和就干架,那是最傻的,所有KTV门口都写着‘不要打架,打赢坐牢,打输住院’,这已经是全社会的共识了。”他的话像是在上思想品德课,但却重重打在我心上,我心里念叨着黄昆,咬牙切齿。临出门时,老刘叮嘱我好好养病,这种打一耳光给一个甜枣的教育方式依旧是大部分领导的讲话艺术。
      从部长室到综合办公室这短短的十来米的路,我将与黄昆这些年的种种经历,翻江倒海般上演了一番。第一次打架便是因为他受了气。三人组形成以后,虽然没有明确的头领,但显然是以他为中心。我把自己的回忆扭曲,将一些本不该由黄昆承担的罪名一股脑加在他的头上,就是他让我在学生时代成了问题少年,以至于已经毕业工作,还依然恶习难改,心里总有打架就能解决事情的想法。
      我狠狠地瞪着眼,想到高三那年,我一度想改变这样的生活状态,下了决心封拳。但又是他跳了出来,因为早上值日刚拖好的走廊,被临班的两个男生踩花了,发起争端。下课就跑到我的班上要我一起去干架,我本想推脱,但看到他的脸就发现自己在他这儿根本就张不开嘴说“不”。那次打得并未有多重,但因为用了拖把棍这样的劳动工具,政教处的老师认为性质恶劣死缠着不放。最终我们的父母好话说尽,上下打点才算平息。我俩当天晚上还没心没肺地坐在足球场上喝啤酒,泡沫四溅,将易拉罐扔出好远。大喊着月亮上的嫦娥,嘶哑的声音淹没在弥漫着浓雾的夜晚,天上没有一颗星星,甚至连一点月光都没有。当一切静默得让人害怕,我的心微微颤抖,也许我走不出这样的生活了,我就该如此过活下去。那是我唯一一次觉得混着没指望的日子就挺好,时隔多年我才知道那叫绝望。当然,我还没让这感觉抒发升华,巡夜的保安就拿着手灯冲向我们,逃命要紧,翻墙进了宿舍楼,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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