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燕虞无时》子洛笙

1、第 1 章

　　“燕莫如，放我自由，也放你们自由。”

　　柏叶青笑着，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界隙在他身后不断开合，快要堙灭在时间长河里的怪物挣扎着从界隙中离开，贯穿六界的河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无法分辨白天黑夜的天空昭示着这个世界的终结。

　　燕莫如的拳紧紧攥着，他该做出选择，或者说做出决定，现在的情况对于他们来说着实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虞兮在哭，这个姑娘很坚强，能让她落泪的就只有他们面前的那个人。

　　“我们还会有办法的，你先别放弃，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的。”虞兮粉色的裙摆染上血，踩在尸骨之上好像一朵妖艳的花，泪水不断从她脸上滚落，她的声音却无比坚定，不知是要说服对面的人还是自己。

　　“很遗憾，我们确实没有选择了，虞兮，你我之间有血契存在我死了你无法独活，所以你来杀了我。”柏叶青每说出一个字虞兮的脸便白了一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做出任何承诺。

　　柏叶青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太了解面前的这两位友人了，他们可以为他杀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这个任何里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包括他。青色衣袍翻卷着，天边隐约可见原本遥不可及的天界，真的没有时间了。

　　“虞兮，燕莫如，这六界之中谁都可以入魔，唯独我不可以。”柏叶青的声音难得带上几分乞求的意味，燕莫如的身体晃了晃，他从来没有觉得身上的盔甲有这般重。

　　其实他们都知道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现在所做坚持不过是无谓的挣扎，他们沉默着，妖魔于旁边肆虐却始终没有靠近这里，就算是他们也知道现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关乎六界安危。

　　“人界古往今来寻求长生者无数，我与天地同寿、六界共生、不死不灭，在他们眼中或许我是这六界中最为幸运的那个人，但你们可知我为何擅入轮回吗？”

　　柏叶青席地而坐，青衣在身下乱成一团也毫不在意，他语调轻快似乎只是在与他们闲谈，燕莫如沉默着没有回应，虞兮轻轻摇了摇头。

　　“与我而言长生是束缚，将我与这六界绑在一起，不论我愿与不愿我都要关注着天下苍生，不论我想与不想我都要以六界安定为先，我守着那条河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几个千万年，曾经与我举杯畅饮的伙伴早已离去，并肩作战的战友甚至连尸骨都已堙灭，我看着六界更替，沧海桑田变换，只有我一如往昔，而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永无休止，你们知道我的感受是什么吗？”

　　柏叶青抓起身下黄土，看着细沙一点一点从手中落下，他依旧笑着，燕莫如和虞兮却很清楚那笑容里不带有半分愉悦，虞兮的泪已经停了，她抹了把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燕莫如对视一眼，燕莫如点了下头。

　　“是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你们已经陪伴我许久，但终有一天你们也会离去，可或许是确有天道听到了我的祈祷吧，如今终于有我解脱的机会，而为我完成心愿的正是我最为重要的两位朋友，这可以说是一大幸事。”

　　柏叶青好像未曾看见两人的动作，他站起身，看向那两张无比熟悉的脸：“你二人与我结缘，在我身边也有几万年之久，也是时候去过你们自己的生活了，放我们彼此自由吧。”

　　随着柏叶青的话音落下，虞兮捏了个剑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开口喊道：“剑来！”，来的却不是她的命剑，原本立于她身侧的燕莫如应声化剑悬在虞兮面前，剑身散发着微弱荧光，在虞兮握住剑柄的时候光芒照亮天际，光所到之处妖魔皆散。

　　柏叶青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他站在那里，和这个他亲眼看着从一颗种子长大的小姑娘对视着，小姑娘跃起，剑气隐约有划破苍穹之势，他张开双臂，在友人所化天剑入体的一瞬间抱住单薄的身体。剑身嗡鸣，小姑娘的身体也不住地颤抖，他轻拍她的后背，又抽出一只手来握住剑柄，柏叶青从未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或许他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他们，但是仙元撕裂的痛苦让他无法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剑身离体又恢复成那个伴他最为漫长岁月的少年，柏叶青的身体开始渐渐消散，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抱住虞兮，反而是虞兮和燕莫如在支撑着他不倒下，他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轻笑，早已印刻在身上的法阵亮起包裹着他挣脱两人的怀抱，原本盘踞在魂魄中的魔气也因为魂魄逐渐离体而消散，他仍是这世上唯一的仙君。

　　死亡已成既定事实的时候痛苦似乎也离他而去，柏叶青知道这是因为他的魂魄已经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他看着他的两位友人，与之前不同现在他们反而不肯再落下一滴泪，他想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最终他将目光移向这绑缚着他也照拂着他的六界。

　　“我受六界众生庇护得以活千万年，受上始天帝所赏识居仙君名号，如今未能完成守河之任以致六界危在旦夕，我无力做出更多弥补，只能以此身与仙元回归漓河稳定六界，愿我殒身之后六界安稳，生灵各司其位不起纷争。”

　　他的声音随着渐渐充盈起来的漓河传遍六界，漓河恢复流动，界隙开始闭合，曾被赶出六界的上古凶兽不甘地怒吼着被重新推出六界之外，肆虐的妖魔不得不随着逐渐稳定的界限回到各自应在之界，隐约可见的天界也回到了曾经遥不可及的位置，太阳高挂天上照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与数不尽的尸骨，至此动摇六界的祸事以元漓仙君的殒身告一段落。

　　而在元漓仙君归于天地之后，他的两位友人天界战神燕莫如和妖族长老虞兮也跟着不知所踪，天界与妖界寻找许久未有任何踪迹，只能对外宣布他们二人战死，此战于历史中被记为再创之战。

　　而在再创之战还未发生的许多年之前，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万物井然有序，自三千年前无疾而终的天魔大战之后六界再无战事，人界几番轮回早已将当初震动六界的大事抛在脑后，就算是对于其余五界来说那场战争也已经变成了史书上的一笔。

　　可也总有些亲历之人无法轻易忘却，对于他们来说消逝的生命是真实的，毁掉的家园是真实的，刻在身上的一道道疤痕也是真实的，所流过的血与泪纠缠着他们让他们无法遗忘。

　　司命抬头看着房檐上的一抹艳色衣角，这座阳天殿的大门已经许久未开，久到他都怀疑这殿门还能不能打开，里面的侍者在战后就被遣散，如果不是他偶尔还来转转只怕天界无人记得这里还住着一位上神。

　　“战神把自己关在这殿里已有三千年之久，当真不打算出去转转？”他的声音没有得到回应，司命也不恼，这样的场景似是发生过无数次，他叹了口气飞身上去，却在落在房檐的一瞬间跳了起来，下一刻酒壶便掷到他脚下，酒液裹着琉璃碎屑毁了他今天刚换的新袍子，司命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袍子：“好端端的发什么疯！这是新的！新的！我刚换上不到半个时辰！”

　　“手滑了。”被称作战神那人拱手道歉，脸上却没有几分歉意反而笑得肆意：“你看我这经常手滑，为了避免这样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再次发生司命神君还是少往我这跑，多花点时间看着天机镜吧。”

　　司命捧着自己的衣角试图清理干净上面的痕迹，几番努力之下终是放弃了，干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坐到燕莫如身边：“反正衣服都已经毁了，我还干脆不回去了，这都几千年没人下凡历劫了，我天天看着那镜子有什么用，不如让你也不痛快，我还能痛快点。”

　　燕莫如换了个姿势半侧身子支着脑袋去司命腰侧摸酒壶，司命懒得管他就由他去了，他摸到酒壶注意到司命怀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晃眼睛：“你那册子闪个什么劲，坏了？”

　　“什么册子......”司命嘟囔着顺着他的眼神往自己怀里一看，果然看到天命谱闪烁不停，当即脸色一变，掏出册子展开：“夭寿了，不是吧，不会真有傻子想不开吧。”

　　燕莫如看司命脸色不好也正色起来坐直去看司命手里的册子，只一眼他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正闪着红光，他微微蹙眉略带疑惑开口：“红色的名字不大吉利吧。”

　　司命正在一个个核对听到他的话随口一答：“当然不吉利了，被罚入轮回历劫的神名字才会是红色，最多九世，每经历一世颜色会鲜艳一分，倘若彻底变成艳红色还没能回到天界那就是神魂破碎、身死道消的下场，就跟你这件衣服的颜色差不多--谁是红的？！”

　　司命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一抬头就看到燕莫如脸色难看至极，不祥的预感促使他急忙低头去看，天命谱上唯一红色的名字红的耀眼，几乎和那席红衣不相上下——元漓仙君柏叶青。

　　心头一梗，司命差点直接吐出一口血来，顾不上说更多收起天命谱就朝着乾元殿跑去，没跑两步却腾空而起，他挣扎两下看到显眼的红色，直接反手抱住，嘴上指挥着：“跑快点，跑快点。”

　　燕莫如脚下发力，速度又提了几分，不出几息时间已经站在天帝面前，发现有人闯殿赶来的天兵甚至才到门口。天帝挥手屏退天兵，从奏章里抬头笑着看向两人：“战神将军今天怎么有兴致踏出阳天殿？”

　　燕莫如对天帝话中的揶揄之意恍若未闻放下司命，语气急切：“柏叶青入轮回了。”司命顾不上整理自己的仪容站定小跑到天帝案前将天命谱呈上，天帝收了打趣的表情，在看到天命谱上那个快变成艳红的名字时抬眼看向司命，分明没什么表情变化大殿之中却只有燕莫如一人还能站立：“仙君入轮回这等大事整个天界竟无一人发现，司命神君如此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天帝语气平淡，仔细听去甚至毫无怪责之意，可司命却连喘息都困难，咬着牙勉强挤出气声：“是小神失察，天帝若要定罪小神无话可说，只是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仙君寻回来，仙君走的是轮回镜，小神无法从天机镜内得知仙君之前历劫情况，但看天命谱上的颜色......只怕这是最后一世。”

　　每说一个字都有血从司命嘴角溢出，一段话说完他几乎昏死过去，全靠一口气强撑着清醒，突然他身体一轻，所有的威压都消失了，红色填满他的视野，燕莫如不知何时上来挡在他身前。

　　“司命固然有错，但仙君入轮回之事不能再拖，还请天帝准我下界寻回仙君，此间事了再行责罚。”燕莫如躬身行礼，语气仪态都是实打实的恭敬，虽然多少有逾矩之嫌但此刻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天帝起身一指点在燕莫如眉间：“吾命战神燕莫如即刻下界去寻元漓仙君，助仙君早日回归天界，只是天道不可违，汝需从天机镜化凡身下界，此次汝因公下界虽为凡身但吾可保汝留有记忆与神力，司命会在天界观天机镜，如有差池他会相助。”

　　燕莫如行礼接令后直接朝着天机镜赶去，司命朝天帝匆匆行了一礼便忙着追赶快看不到的背影，天帝看着两道身影于视野中消失，手指轻轻拂过天命谱上红色的名字，垂下的眼睫遮住眼底情绪。

　　天机镜立于天河边的千宿阁内，自天界创立之初这面镜子就在那，未曾变过。司命赶到的时候燕莫如已经在镜子前了，他从未见过燕莫如操纵这面镜子，可此刻看着却是要比他还熟练一些，等他站定镜中已经映着柏叶青的身影。

　　“看起来仙君这一世刚刚开始，不过你从天机镜走恐怕没办法精准到达这个时间点，说不定下去之后你会发现自己是仙君的儿子辈或者孙子辈。”燕莫如控镜的手一抖画面立刻模糊起来，司命很自然地接上稳住镜中画面：“怕什么，你留着记忆和神力就算是婴孩之身还能打不过只是凡人的仙君？但你下手可注意着点，仙君与你不同走的是轮回镜是真真正正的肉体凡胎要是死了这一世可就结束了。”

　　燕莫如还想说点什么，但司命快他一步直接将他推入镜中：“时间不等人你先下去，有什么问题咱们再看着办吧。”燕莫如似乎说了点什么，不过没入镜中司命没有听清。

　　人界榆宁国一边陲小城里两个身着修仙门派服饰的人在河边休憩，其中年纪稍小的那个指着顺着河水漂过来的小小包裹问身边年纪稍长的那位：“师父，你看那是什么？”，年纪稍长的那位闻言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手上虚画几笔，随后一笑：“去接过来，这是你雨信师叔的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