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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其实那棵梧桐还是太伶仃,太孤弱。

      没能挡住那场漫天的大火。

      而父亲的一句崔氏途达,亦湮灭在这大火中,尚无留痕,便已无影无踪。

      崔伯父因直言得罪了权势滔天的大宦官,不日斩首。崔氏一族,男丁俱流放蛇蚁蛮地,女眷皆没宫充掖为奴。

      崔伯母自缢而亡,崔大哥自刎决世。无人知晓崔伯父究竟做了什么,方讨来天家的最后一个恩典——请求免去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的死罪。

      于是崔毓活了下来。

      我站在梧桐树下,见到了他。

      热辣辣的火泼了满天,崔宅在火光中迅速枯焦,昏昏沉沉地印出一片黯淡。

      崔毓被官兵压着走了出来,一身素衣不复齐整,披发无冠。他的眼睛发红,神色却仍旧平静如水。

      可我在此刻恨极了他的喜怒不露。

      眼泪蓦地落了下来。我哑着声音喊他:“崔毓!”

      他回头看向我,浓郁的火焰在他眼中翻滚着,烧尽了茫茫的那片天,也近乎烧干了我的眼泪。

      崔毓只无声地重复着三个字。

      不要哭。

      “崔毓——!!”

      我不管不顾地想冲过去把他拉回来,只刚刚踏出一步,便被人狠狠擒住胳膊。

      是父亲。

      “方凝!”他目光复杂,沉声劝我,“不可,他已是罪臣之子……”

      我挣扎无果,抬眼看着父亲,冷冷嗤笑一声。

      “何罪之有?是崔伯忠直敢言是罪,还是他不愿奴颜媚骨是罪?崔毓对那阉官不曾置一词,他何辜,崔家又何辜!”

      “崔氏情状有曲,但天意难违……”

      “去他娘的天!它不勘愚忠做什么……”

      清脆一声。

      父亲一巴掌打了过来,怒声斥我。

      “休得胡言!”

      陡然寂阒。

      夜风清冷,掠过我的衣裳,教我生起不尽的寒意。

      桐花被风吹落,悠悠掉在眼前。

      父亲说:“莫要冲动。”

      他转身欲离。

      我似啼似笑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轻声道。

      “今日无人替崔家问上一句何罪之有,来日方家被吞火海,可会有人问——”

      “何罪之有?”

      我闭上眼睛,亦不知这句话是质问谁,又有谁可以回答。

      父亲的身影顿了顿。

      而最终仍是离开,一点一点,消失在夜幕之中。

      4.

      第二日,父亲在朝堂之上,陈词千字,句句切心,替崔伯与崔家述情。

      他言既毕,天子木然坐于高台上,不置一词。宦首立于一旁,目光刻毒。

      有一附臣站出,语带嘲弄。

      “方廷尉,昨日崔家的火可不小吧?隔着一条街都瞧得清清楚楚。听说方廷尉的家离崔宅极近,我要是您,定要先担心,这火啊,是不是会烧到自己身上——”

      众人嗤笑出声。

      父亲一言不发。

      待这人说完,他摘掉官帽,端端正正放于身前,拜倒,再叩首。

      “臣资愚陋,欲奉陛下而无力……今冀归于田舍,乞骸骨还乡,愿陛下悯之允之……臣,不胜感激!”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天子说,准。

      5.

      我们回到了族地。

      父亲膝下有三儿二女,我是他最小的女儿。他对我,最严厉,也最慈爱。

      父亲会教我们读书。他说我生性聪颖,在一众兄弟姊妹中最为出挑,不应埋没。只是不可浮躁,不可虚骄——你性子过于清狂,还需磨练。他如是道。

      母亲是高门养出的闺秀,贤惠淑静。她出阁前弹得一手好琴,在族地中清闲无事,通通教给了我。

      念书,学琴,偶尔与兄弟姐妹笑闹两句。这日子清佳适意,以至于那场火的影子,我以为它已经快要淡去。

      ……

      是夜。

      我尚在睡梦中,忽然被人猛地摇晃一阵,顿时惊醒。

      母亲来不及多说,只草草替我披上一件衣服,唇瓣颤抖,面上犹带清泪。

      她拉着我跌跌撞撞向外跑,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

      一股烟味猛地呛入,又涩又烫。我不住地咳了两声,眼中再一次腾入雪亮的火光。

      故宅起火了。

      一个兄长因避火不及,烧死在了火海。

      我跑出宅子外,仓促跟着母亲登上马车,在茫茫的夜色里,被载着往前。

      那片连绵的火,将黑夜洗刷成了白昼,荧荧煌煌,刺目得让我心惊。

      马车会去哪里?

      我回头望了一眼火中的故宅,不曾想过那一天的话竟成谶言——方家,真的被吞火海了。

      马车一颠一簸,摇晃着所有人的心。父亲坐在我的对面,凝视着我,声音苍老。

      “吾等已远火地,为何仍不得脱身?”

      是了。

      父亲辞官不久,天下大乱,起义频频。一支起义军杀到洛城,斩首天子,自拥为帝。

      不过三日,太尉严杭入城,以正统为名,将起义军将领枭首,另立一年纪尚小的宗室子,做起了摄政王。

      虽洛城起义已平,但各地战乱纷纷,烽火喧天。今日便是一把火,烧到了方家。

      尽是当日之因,今日之果。

      我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襟,缓缓抬眼看向父亲。半晌,抚衣哂笑。

      “九州同天同地,父亲,火起之时,四海安有完卵?”

      何以脱身?

      不得脱身。

      6.

      后来,我常常蓦而自梦中惊醒。

      那夜场景恍恍在目,无法忘怀。

      离开族地的途中也时有战乱。我们日夜兼程,只为尽早到达庐州。庐州太守是父亲旧友,治下仍算太平。

      却不想正迎上一支起义军的兵马。

      天色晦暗,山林冷肃。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母亲把我藏进本是猎野物的草堆陷阱里。她温柔地抚着我的脸,只反复低声念叨着一句话。

      “阿凝,活下去,活下去。”

      我死死抓紧她的衣袖。

      母亲笑了笑,将我抓住的布料一点一点撕下来,而后,决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跑去。

      她拼了命地将一个人高马大的士卒往外推,在对方不干不净的骂声中,狠狠撞在刀尖上。

      只一刀,血涌出来。她便永远阖上了眼睛。

      “疯婆子!”那士卒一脸厌恶地把刀抽出来,像躲脏东西似的退了两步。“真晦气!”

      我想。以前竟全然不知,母亲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刀枪起伏,哭喊连绵。女眷尽受辱,男眷死无状。我的眼前渐渐模糊。

      看不清林间狂叫大笑的是人是兽。

      一个起义军振臂喊道:“这都是朝廷的狗官和他们的婆娘崽子!什么贵人老爷,娘的,咱们吃糠咽菜的时候他们吃香喝辣,杀了他们给死的兄弟报仇!”

      他大笑着用刀划破族中一怀孕女子的肚子,将未出生的婴孩挖出来,提在手中,新奇地瞅着。

      “这还是个带把儿的!”

      孩子来不及哭,便已经咽了气。

      余下他母亲绝望的尖叫,断断续续地回响着。

      有人扯哑了嗓子,带着无数悲怒,朝他撕心裂肺地大吼。

      “我方家即便有人在朝为官,又何曾伤天害理,何曾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

      噗呲一声,是刀刃没入皮肉的声音。

      “我呸!少废话,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曾问过父亲,却无人能回答的那句话。

      我数年来自梦魇中睁眼,独自喃喃的那句话。

      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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