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潮汐》夏枳淮南

1、对镜

　　殷凉是东湖疗养中心的院长，殷凉另一个名字是朝歌，被人叫做朝歌院长，她在这里种了很多的花。
　　今天是一个美好的早晨，阳光从爬山虎的叶片缝隙里面照进屋子里，将屋子里染上碧绿。殷凉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从藏书室钻出来，开门外出，顺便打开旁边的园艺机器人。
　　殷凉的师父是古文化爱好者，她受到师父影响，留了一头长至及地的头发。她随手折过窗边一枝樟树枝，当做簪子挽在头上。
　　很安静，连鸟鸣都听不见。
　　可是我们的朝歌院长并不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她走过熟悉的走廊，想去找她养的三花猫。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湿湿的，在脸上。
　　伸手触摸，左边的脸湿了，左眼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流泪。
　　她揉了揉眼睛，可是左眼还是止不住泪水。没辙，她身形一转，去往走廊旁边的公用洗手间。
　　东湖疗养中心，曾经是末世时代前的建筑，当年这里作为战备设施建设，这座楼宇可以说是非常非常老的不知道几百年前的老古董了。自然，这里的洗手间还是老式洗手间，想要用水还得手动打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流打着转落入大理石的洗手台里，殷凉捧起水，浇在脸上。然而左眼并没有好转，泪水和自来水混在一起。
　　殷凉迷迷糊糊地起身，看向洗手台上的镜子。
　　镜中的她头发凌乱，面色青白，左眼处却是整颗眼球不翼而飞。她和镜子里面的人瞬间呆住，她举起左手，原来那不是眼泪，而是鲜血。
　　怎么回事？
　　殷凉内心翻出了这句话。
　　我的眼睛呢？难不成掉哪了？
　　她有点发懵，不知所措地回头去看。却只见到地上有着一道她自己刚刚走过的血迹。
　　她再次回头，与镜中人对视，镜子倒映出她的面容。殷凉的一头长发银白，剩下的那只右眼同样是银白色的，而左眼处，她可以清楚看到淌出的血迹，粉红的空腔，森白的颅骨……
　　此时她才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意来，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左眼。她不由得后退，却一脚踏空，猛然惊醒——
　　映入殷凉眼中的，是大型星际飞船才有的舱房天花板。银河的星光从巨大舷窗照进来，殷凉侧过头，看清了那是绯红色的玫瑰星云。
　　是梦啊。
　　她心有余悸地抚上自己完好的左眼，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许是自己做朝歌院长做久了，那个满是末日时代痕迹的建筑总让人觉得穿越了时空似的，教她分不清现在是何年何月。现在人类已经度过了最为危险的时刻，走向了星际时代。
　　换言之，殷凉的眼睛要是没了，还是可以选择换一只电子眼，或者拿自己基因培养出一只新的眼睛的。
　　要是当年在战场上也这么方便就好了。
　　殷凉敛起自己的心思以及尚未消散的恐惧，坐起来，随手理理长长的银发，拿了一支笔随便绾绾就出了舱门。
　　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艘巨大的大型星际飞船金色晨曦号。比起飞船，金色晨曦号更像是一座会飞的巨大空间站，上面可以同时居住三千人左右。据说最大的飞船上，可以同时容纳五万人以上生活。
　　这种巨大的移动空间站，在银河系里面有很多，大部分归属私人，背后的船长以及旅客很多都是无政府自由民。无政府自由民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种大型飞船上度过，有时候停留在属于联盟或者帝国的固定空间站一会儿。他们就像水手，将飞船作为轮渡，而固定空间站就是他们的港口。
　　不过，有时候人员构成也并不绝对，在联盟或者帝国那边进行登记被确认安全后，飞船也可以向联盟公民或者帝国公民出售船票。这趟船恰好行驶在联盟主星——海蓝宝附近，现在正在路过玫瑰星云，所以现在船上的联盟公民还是比较多的，殷凉就是联盟公民。
　　殷凉从常年暗着灯的休息区走到常年亮着灯的日常区，周围也逐渐热闹起来。她敲了敲耳朵边的隐藏耳机，几乎所有联盟公民都有的，藏在眼睛里面的多语种转换翻译器便开始工作了。
　　在这个时代，是个智慧生命都会三种以上的语言。但是在联盟，这个由末日幸存人类建立的政权，情况就复杂得多。在联盟这边，世界各大文明和语言并没有在那次末世断代，故而大家的母语各不相同，这款翻译器就十分必要了。
　　日常区活动的人就多了，各种模样的人在走廊穿行，甚至还有一二并非人类的长相奇特的智慧生命路过，两边是一间间自由民开设的各种店铺。
　　殷凉熟稔地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走进一家洋溢着联盟风格的意大利菜系餐馆——所谓联盟风格，就是那种种满各种植物，内部设施看起来格外复古，装潢追求自然的风格。与之相反的，帝国那边偏爱充满直线与光幕的钢铁简洁风格。
　　这段日子里，餐馆的老板已经眼熟了殷凉这位客人。来这里吃饭的人不少，甚至有非人类的外星生命，但是殷凉这个模样的人还是很少见的。
　　金发的老板娘抬头，看向那位银发的客人。
　　殷凉一头及地银白长发，连眼睛虹膜都是银白色的，身材娇小，长相稚嫩。殷凉的面孔是很纯正的东方血统，老板娘刚开始见到她的时候下意识怀疑她未成年。
　　不过，老板娘能够第一眼记住她，主要还是因为殷凉是那种大美人级别的人物。老板娘还记得，前一段时间第一次被殷凉那双眼睛所注视时候，她直接呆住了几秒。
　　那是一种没有性别的美。殷凉的眉目并非传统意义上那种温柔的眉目，反而有点英气和锐利，伴着她那银白的眼睛，就如同海蓝宝星两级的冰雪一样。但是殷凉爱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冰做的眼睛便化成了水，山眉海目便是她眉眼盈盈处。
　　“今天想吃点什么？”老板娘用俄语热情招待她，俄语翻译来的中文如同字幕一样映在殷凉眼中。
　　没错，这家店的老板夫妇都是祖先生活在东欧的斯拉夫人，偏偏开了个意大利餐馆。
　　殷凉翻看着刻意复古才制作的纸质菜单，嘴角微微扬起，用中文回答道：“这个吧，菠萝披萨。”
　　这种绝对不会出现在正经意大利餐馆里面的食物。
　　虽然意大利人非常排斥菠萝披萨，但是菠萝披萨的存在是有它自己独特的意义的。
　　沾着芝士的菠萝外皮软烂，内里多汁，酸甜可口，十分能够满足殷凉挑剔的味蕾。老板娘看着她幸福地眯起那双剔透的眼睛，心底漫上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在为殷凉端上点了的小食后，顺便送上了一杯免费的甘蔗汁。
　　据她这段时间观察，这位客人最喜欢喝甘蔗汁。
　　果不其然，银发的客人愈发满足，像一只在太阳下懒洋洋的猫，向她道谢。
　　这家店的手艺很不错，来的人不止殷凉，很多都是想要吃一口热乎东西的联盟公民——经常在飞船上的自由民以及远道而来的帝国公民很少吃这种馆子，他们一支营养液就能解决，馋了就去星网上吃虚拟美食。
　　对于联盟公民来说，食物可是很重要的东西。遥远的末日时代将这种传统延续下来，那个时候可没有营养液吃。
　　殷凉很喜欢这家餐馆的氛围。人们在食物美好四散的香气里惬意交谈着，一杯甜甜的甘蔗汁就能带给大家一杯满满的幸福。老板娘低声催促着老板，老板见到他的爱人，不由得傻笑起来，将披萨推进烤箱。
　　“你知道吗？据说帝国那边居然开始乱了，好像是泽拉古尔绕道那边了。”
　　殷凉眼睛一动，张口咬了一下披萨上咸咸的培根。她是咸甜口，在她看来这种味道非常美妙。
　　“啊？有这事？我是从英仙通道附近有个能源星那边来的，半个月没连上联盟的网了……你说的真的？那帝国要是顶不住了，我们岂不是要被两边夹击？”
　　殷凉瞥了眼说话的人，她们是用西班牙语交流的两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时尚女郎。不过现在星际时代，人们寿命延长到三百年，直到两百多岁时候才会逐渐衰老，普遍都是二十几岁看不出年龄的模样。
　　“好像新闻是说我们这边打算和帝国合作，英仙军那边据说要派几个第一指挥官协调战斗呢——话说这趟船是从古德带去往英仙通道的，你是不是坐错了，这方向完全相反啊？”
　　“没呢，我去那边也不是为了玩，是工作的。我还以为这次放假可以回宇宙唱片一趟，谁知道半路上被上司叫回来了，说是紧急任务。”
　　“真惨……话说你工作是……你这次被突然叫回去是不是因为这事啊？到时候做战略准备的话，英仙通道那块可是很重要的。”
　　殷凉吃完了披萨，拿起炸鸡块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和鲜嫩多汁的鸡肉相宜得彰。
　　那边的两个姑娘还在说着。
　　“啊？这是又要打仗了吗？我可不想再打仗啊！这才平静了多久？十年吧？”
　　“也还好，泽拉古尔改方向去了帝国那边，英仙区就安生很多了。还有英仙守望军在，怕什么泽拉古尔！”
　　“也是，当年我们星流战争多猛啊，泽拉古尔这是被我们打怕了才去的帝国吧？”
　　殷凉举杯喝完那杯甘蔗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勉强吃完就离开这里，回到休息区自己的房间里。
　　朝歌院长其实很清楚自己是疗养中心的吉祥物，作为一家非盈利公益机构的法人代表，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人会来把自己赶下台，结果人心难测，傻子天多，联盟高层里面真跳出来一个傻子要抢她的疗养中心。导致她现在在海蓝宝待不下去，打算去英仙区找自己的朋友给自己撑场面。
　　谁知道半路上听到这么个消息。大家都知道，军舰比她这种坐飞船快多了，别到时候她到了英仙区，她那群还是军人的朋友们都跑去帝国那边了吧？
　　殷凉回到房间，关上门后设置隐私模式，点开眼前的光幕试图连上联盟的网，去问问她那个准备去找的朋友。谁知道星网的车轱辘转了半天，让她重试。
　　殷凉放弃，不由得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殷凉看向舷窗那边的玫瑰星云。
　　英仙守望军有个很有意思的传统，退役的军人胸口要戴上鲜红的玫瑰，从英仙区一直行驶到古德带，玫瑰星云这朵路边的玫瑰总能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于是它便成了回家的象征。
　　殷凉曾经也别着一朵鲜红玫瑰回到故里海蓝宝，她曾经参与过十年星流战争，在建立起东湖疗养中心之前也是退伍军人。
　　英仙军在离开古德带去往英仙区之前，最后的任务都是被派往西伯利亚区域种植向日葵。
　　末日时代，人类与外星文明的战争将他们的故土染上致命的辐射。在看起来完全无望的战争里，人们用最后的资源与人力建起承载着希望的方舟，仓促间只能将一些文化拷贝上去。当年那些飞船上，记载着人类文明的数据最后，总留着一句话。
　　“我们希望你们不要再回来，能去多远就去多远吧，孩子们。”
　　而总有留下的人。
　　其实人类很难解释到底怎么赢得的那场战争，总之，末世过后，大地一片疮痍，东湖疗养中心所在的那个建筑也是当时的留存。
　　人们一代代种下可以吸收辐射的向日葵，就像当年他们祖先种下盐角草来减少盐碱化。
　　英仙军的象征也是那朵向日葵，殷凉那枚最高荣誉勋章上镌刻着的也是向日葵。
　　但是英仙军最喜欢的还是玫瑰，那朵代表着回家的玫瑰。
　　该回去了吗？
　　殷凉这么问着自己，她望向舷窗外那朵瑰奇绚丽的玫瑰星云，想起了故乡的月亮。
　　殷凉再次打开星网试图连接，但是联盟的信号还是在打着转，在金色晨曦上，只能连接到飞船的局域网。
　　殷凉坐起来，从行李里摸出纸笔，写了一封信，却不知道寄给谁。最后也只能把这封信折起来带在身上。
　　殷凉看了一眼时间，服下药物，逐渐在药物作用下沉入梦里。
　　或许让朋友知道了，一定又会说她吃了睡睡了吃吧……
　　旷远宇宙中，金色晨曦号穿行着，它速度逐渐慢下，前方便是联盟古德带前往英仙通道的最后一个大型空间站——玫瑰空间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