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佳音》李唔

15、第十四章

　　六月底，李明来按柳公馆的门铃，说是彩颜的爹要不行了，何佳音心里着急，鞋都没换就准备出门叫车，还是柳学钦来稳住了她。
　　最近他那边的工作差不多完成，现下只剩下督导的任务，于是提出送他们过去。
　　何佳音不能想象，若是彩颜的父亲就这么去了，那她一家只剩下她与母亲二人该怎么办，如果是把她们二人接来……
　　“若真有不测，将她们母女接过来吧。”柳学钦开口的这句话令何佳音心口一暖，他总是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坐在后座的李明手指紧握着，他听见两位贵人的交谈，手握得更紧了，他纠结着要开口，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想要照顾她们……”
　　不是单单对师傅妻女的照顾。
　　听到这话，何佳音并没有惊讶，好似就该是这样，她不觉得这个世上有人能那么好，没有所求的只是付出。李明的确心怀感恩，但此时已不是只有感恩。
　　佳音回答他：“不打紧的事，看彩颜是否愿意吧。”
　　坦然的表白本就让李明有些害臊，这下就直接紧闭着嘴巴不说话了。
　　医院的气氛如常，如常的忙碌，如常的嘈杂，如常的伴有笑声与哭声，一墙之隔发生着天地差别的事，就如同突然有道悬崖那样的割裂。
　　李明推开门让他们俩先请进，一进门便看见彩颜坐在病床边的木椅上，手里抓住的她父亲的那一双手显得那么枯瘦，母亲站在床的另一边，只是哭，只是流泪。
　　这场景怎么不令人动容，佳音感性，眼里早就装有泪花，她见李明很快地迎了过去，就站在彩颜的身边，像是能为她的身体做个倚靠。
　　彩颜的父亲已然是弥留之际，话说不出半句，眼珠子左右转着，就是他最后能传递出的信息。可能他也看不太清了，听到李明叫自己的声音，动作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花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去抓彩颜的手，嘴里念着李明的名字。
　　念着…念着…
　　喊道第三声时，哽住，咽了气。
　　随后就是止不出的哭声，病房里其他说话的也都停住了，他们拉上自己床边的帘子，祈愿这样就能隔绝住死亡。
　　何佳音只能看见彩颜的背影，因为啜泣而颤抖的身体那么沉重，变成了这白色房子里唯一一处阴影。
　　柳学钦将何佳音扶到了走廊里的长椅上坐着，其实佳音自己也没有发觉，当她看着彩颜哭泣时，自己也在落泪。
　　之后就是来人登记，将死者接走，一系列冰冷的流程。这些都是李明去办的。
　　彩颜走到佳音身边时，柳学钦识趣地走远了些，眼神飘忽到各个位置。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何佳音缓了下情绪，问彩颜。
　　彩颜从里兜拿出了一封信封，从意外漏出的小角不难看出那是一沓钞票，她手指比划着，跟何佳音说，这是佳音之前给她父亲治病还剩下的一点钱，余下的之后会偿还。
　　“你今天让我来就是为了还我钱的？我倒不希望我们这么生分，钱不要你还，你与我说说，你与李明之后怎么办？”
　　她看着彩颜的手，可对方迟迟不给她应答，只是目光无神，而后又转向别的方向，佳音朝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那是李明忙碌的身影，似乎是感受到了这边的两道凝视，他也转过来，憨厚地向他们微笑，示意不用担心，而后又觉得此刻不是个笑的好时候，又将嘴角放下来。
　　佳音又看彩颜，盯着她的侧颜，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对李明的窘迫有任何的在意，似乎是哭的够久了，泪渍凝固在脸上，不再流泪的脸显得悲伤，她早与李明转身前偏过头，但与佳音表达：
　　她会与李明成婚。
　　佳音离开了，她没有问彩颜为什么，因为“不爱”显而易见，做出结婚的决定不过是因其父亲的遗愿，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满意的抉择，可终究是忘了自己的心意，或者，以她那容易看透人心的性格早就在李明刚来医院的第一天就猜到了之后发生的一切，之后不过是在学会接受罢了。
　　何佳音上了车，她深感无力，只觉得天暗了，她希望自己还能为彩颜做些什么……
　　徐杞！
　　“开车去徐杞家！现在就去！”听到何佳音的话，柳学钦没有半分停留，驱车开往徐杞的公寓。
　　公寓上下五层，徐杞就住在第五层，因为还临了个天台，他喜欢在天台作画，现下也正是被柳学钦从天台上逮下来。
　　周围人群来往纷杂，徐杞满身颜料的样子未免太不雅观，他自己也深感抱歉，说话声也更小了：“有什么事不在上面说，非得扯我下楼。”
　　柳学钦将他的画板抢过去，往旁边一站，让出一条道来：“我家……佳音来找你有事。”
　　徐杞并没有与何佳音有过什么交集，日常说话仅停留在见礼，所以一边疑问，一边奇怪，一边又往后退了一步。
　　何佳音往前迈了个大步子，她语气恳切：“我有个好友很喜欢你的话，而今她遇到了一些难事，我求你，向你买一副画送予她。”
　　“不用什么很难的画，半成品也行。”
　　徐杞还是后退一步，他将画笔放置两人位置中间：“注意距离。”
　　他想了一会儿：“既然是喜欢我的画，我特意拿来一副卖给你有些俗，倒不如是我直接送给她……定了，三日后来拿吧。”
　　他话完毕之后不多言，直接离去了，留下何佳音和举着彩色画板的柳学钦。
　　柳学钦为朋友打包票：“放心吧，他说定了就是定了。”
　　然后是徐杞又走出来，将柳学钦抢去的画板抢过去了，他抬眼看了看天：“夜深了，回吧。”
　　是夜，他们回到柳公馆，柳学钦在推门前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们这边看，转过去了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佳音在一边问他怎么了，他摇头，没有定论的猜想还是先不说，以免让身边人陷入害怕，租界内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何佳音：“你在想什么？”
　　“……”柳学钦：“我在想那件西装什么时候能补好。”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何佳音又是一阵心里有火：“两日前去了，还好是去看了看，那小孩压根还在记着我的仇呢，扣着衣服没给她阿娘，我当日去的时候她阿娘刚知道，和我说，你那衣服得手工缝制，不同的位置针法也不一样，估摸着还得一个多月呢。”
　　本身也是不着急的事，柳学钦问问也就没后话了。
　　三日后，没等何佳音上门，徐杞已将画送到了柳公馆，画布一摘，几朵木棉花开在画纸上，富有生命力的旺盛于这个好时节。
　　佳音还记得，自己能与彩颜熟识就是因为自己赠送了她一枝木棉花，对于这个巧合，来送画的人只说，画家说最近木棉花开得很好。
　　好什么，现在已不是木棉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就像是柳学钦在二月给何佳音送了一株不恰合时宜的花，他的朋友也瞎掰扯为自己画的内容编上一个缘由。
　　何佳音看向二楼，柳学钦搭在围栏上，状似不经意地看着一楼发生的一切，但他脸上有些得意的小表情出卖了自己，让她知道，一切都是他的授意。
　　她用口型说着“谢谢”，但包含的不只是谢谢。

　　何佳音拿着李明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一幢矮栋筒子楼，铁架的扶梯摇摇晃晃，她双手抓着画，保证画完好的同时护住自己的安全。
　　筒子楼不高，但一层却又十几二十间，窄道被塞满了柜子和纸箱，不好过人，屋子里传出妇女们打麻将的叫声，小心借过，绕开那些障碍物，一个光着膀子穿白色背心的男人搭在窗子上冲着佳音吐烟圈，那味道着实呛人。
　　好不容易看到317的牌号，佳音松了口气，敲敲门。
　　这边的隔音不好，还能听见屋子里的声音，彩颜大概是在洗衣服，衣服在搓衣板上有规律的擦着，然后停了，她甩去手上的水，然后再在衣服上擦了擦才走到门口给人开门。
　　彩颜见到来人有些吃惊，她本身以为是李明忘带了钥匙，但是“李明会把地址告诉佳音”这件事好像也是在情理之中。
　　何佳音把画递给彩颜，她知道，以彩颜的喜爱程度是能认得出来画出自谁之手的。果不其然，她先是有些不可思议，可那笔触，那色彩，分明就是徐杞的画作。彩颜紧紧抓着画的边沿，心下感动，却死死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着那幅木棉花，仿佛是抱着她余生唯一的彩色。
　　看向彩颜的身后，佳音发现她与母亲住的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平的房间，一个这么小的房间里塞下了她们的卧室和厨房，彩颜的母亲在床上睡着，均匀的呼吸着。
　　佳音问她：“你日后，李明搬来一起住吗？”
　　彩颜不知道，她说她现在是走一步看一步，没想过日后，李明现在是住在厂里，但这房子是李明找的，他要搬进来也无话说。
　　何佳音：“有什么困难的可以和我说，我来想办法。”
　　彩颜低着头。
　　何佳音：“这次是专门将画来送给你的，之后……”
　　“你之后别再来了（手势）。”彩颜不敢看佳音的脸，但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表情，自己的心情：“这里，不适合你来。”
　　“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我想来看看你。”
　　彩颜：“不要了，佳音，以后别来了。”
　　她有些不忍，再三踌躇之后仍是关上了门，把何佳音丢在了外边，床上的阿娘被这声音惊醒，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表示没事，只是敲错了门。
　　她知道自己今后没有指望了，阿娘的身体每况愈下，什么情况其实心里都有数，李明现在在厂子里打工，挣来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何佳音与她这一家交朋友算是把自己搭进去了，她愚笨，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来往，之前向佳音借的钱如今也凑了一部分，这是指定要还的。
　　她把木棉花的画折起来放在床边，还能时不时地看见。说来惭愧，她今天才是第一次碰到颜料呢。
　　一样的吞云吐雾，一样的搓麻声，何佳音沿着原路返回，走时的路远没有来时那么急，身体碰倒了纸箱，她将其搬起来放回原处之后手与衣服都黑了，怔怔地看着手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下一层楼梯同样有人撞到了纸箱，用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何佳音看过去，是柳学钦站在那里，大约是觉着自己好长时间没回去不放心便出来找了。
　　在看到有可以依靠的人时，何佳音的情绪就克制不住了，一个下楼就扑到柳学钦的怀里去，惹得身前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只是下意识地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
　　怀中人哭得惨烈，嘴里说着话也听不太清，柳学钦贴近了她的唇，问她：“什么？”
　　撞上一双通红的眼睛，说着：“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