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佳音》李唔

11、第十章

　　何佳音从期待得到生还的信息，慢慢变到害怕听到噩耗，从积极接电话变成了只让何嘉诚或是柳叔叔去接，自己则是呆坐在房间里，手里翻着空袭前从书架拿的一本《悲惨世界》，里面还有柳学钦做的批注。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将每个字都看进脑子里，还是单纯的翻页数。目光突然停在一句话上：没有他，我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木，街上都是陌生的眼神。
　　何佳音突然崩不住，埋在被子里哭，她不能让所有人知道她在哭，仿佛是一种对“柳学钦已死”的默认，哭到后面连周围空气也觉得稀薄，从被子里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青年社的社员有时会来拜访，但都是嘉诚去接待，其实能明白都是来问关于柳学钦的事情，但怎么都不好意思开口，看嘉诚也没有主动提的意思，加之公馆内的气氛，心下也都明白了。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嘉诚的肩膀。
　　他们走后，嘉诚来敲门，料到姐姐不会来开，于是只打算在外面把话说完，他说，5号那日梁源声有见过柳学钦，在灾民中心。
　　这是柳学钦失联的第一天。

　　民国二十七年6月11日，几位不速之客带来了柳公馆此刻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黑色西装，冰冷地念出“请节哀”几个字。
　　“我们在南口巷发现了一具因遭受炮击已辨认不出脸部的尸体，在其身上找到了与令郎相关的物品，听闻柳家公子失踪了许久，取了那些东西来让您三位辨认一下。”
　　他们的工作人员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盒子，何佳音被何嘉诚搀着，心中忐忑不安，柳叔叔上前看，手也是颤抖的。
　　那个盒子里，是柳学钦最常穿的那件西装，他虽然没说过喜欢，但何佳音猜，一定是很喜欢，所以才会经常穿在身上，可现在却无生气的被折叠进这个四方的小盒子里。
　　柳叔叔只是刚触到这件衣服便急火攻心地晕了过去。柳学钦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几个下人将他扶到卧房去。
　　工作人员说，这件衣服是从去世者身上脱下来的，里面还有一些其他的物什，如果确认无误，可在隔日去领人。
　　穿着黑西装的人面无表情，他们这几天去往各个家庭宣布此类消息的事件已不下十起。他将盒子递得离何佳音近了些。
　　最近留了太多的泪，到现在为止说得上是哭得有些麻木，她将手放在那件西装上，抚平每一寸褶皱，不在意这件衣服已经沾了许多灰，渗透了许多血。
　　摸到里兜处，里面像是放着什么东西，鼓鼓的。何佳音将手伸进去，摸起来像是什么棉麻绳，将其取出来，有些愣神，竟然是新年时何佳音亲手用红绳穿起来的铜钱……
　　何佳音将铜钱紧握着，似要将钱上的字都印在掌心，片刻后，松了手：
　　“好，知道了。”
　　夜晚，何佳音手里握着铜钱，坐在窗台边看月亮，晚饭时嘉诚来问过一次，她只说没什么胃口。嘉诚又问，明天去领遗体要不他一个人去就好了，她拒绝，还是一起去的好。
　　看不见神情，何嘉诚站在门外听不出语气有哪里不对。
　　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圆月当空，只不过今天的云有点多，掩盖了其光芒，模糊了它的形状。
　　这夜何佳音彻夜未眠，没有睡去的不止她，还有青年社与他一同工作的同僚们。
　　他们与何佳音一起站在柳忠毅的身后，去领柳学钦的遗体。
　　尸体冰冷地躺在木板床上，被一块白布盖着胸部以下的身躯，虽然已有专人处理过，但脸上被炮击的痕迹还是没有办法消除，身上因为有衣服的遮蔽而稍微能入眼些。
　　何佳音不敢正眼瞧那具尸体，却又忍不住看这最后一眼。
　　他们围着遗体绕圈，哀悼柳学钦。
　　整间屋子里被沉痛笼罩，直到梁源声喊出一句：
　　“他不是万青哥！”
　　“遗体面前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梁源佑骂了小梁一句，其余人都忽得从悲痛中清醒过来。
　　小梁有些急，他对遗体鞠了个躬，然后才开口说：“我记得万青哥的肩上有个醒目的刀疤，但是这位的身上根本没有。”
　　何佳音：“！”她也想起来这件事，还记得是半年多以前，何佳音第一次见到柳学钦，便是在那天，柳学钦的肩膀被歹人所伤，伤口很深，由于处理不得当，后续也没有好好配合治疗，一直留有疤痕。
　　众人走上前看，发现这具尸体的肩膀处的确没有伤疤，且不说为什么柳学钦的物品会在他的身上，也能证明此人不是柳学钦了。
　　可柳学钦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柳学钦的下落依旧不明，但何佳音已没有来时那样压抑的心情了，她开始想，会不会柳学钦只是躲在哪个角落，等到一个时间出现，至于他为什么不出现，何佳音不知道，也不想去思考。
　　任平生和她说，如若有消息了便会第一时间告诉她。她淡然一笑，回复他，希望是个好消息。
　　她走出jing署的门，天刚刚放晴，地面仍旧潮湿，蚯蚓在泥泞的土壤里挣扎着爬行。
　　离jing署门口十几米远的地方，一个人站在树下，是余薇，何佳音回忆和余薇的上一次见面是在十多天以前了，那天的广州还没有遭受那么大的袭击，一个流浪汉的死亡吓得余薇说不出话，那么关于这次那么多人的伤亡，她该怎么办呢？
　　何佳音没有想到余薇是专门来等自己的，原先是以为她在等待梁源佑，便想打声招呼就离开，但却被余薇叫住。
　　“阿音，我们能坐着聊会儿天吗？”
　　余薇看上去比之前要疲惫很多，脸上也失去了以往常带的笑意，何佳音愿意与她聊聊，毕竟她们是好友。
　　佳音让嘉诚先和柳叔叔回去，自己则是再过会儿，与嘉诚交代这些时，余光正巧瞄到梁源佑、梁源声两兄弟从警署的大门口出来，他们从她们的身边走过，小梁倒是问了声好，梁源佑作为余薇的男友竟对她装作视而不见，余薇对此也不作任何反应。
　　她们找了附近的一家茶餐厅，相对而坐。
　　没等何佳音问，余薇就主动提起了：“我与源佑已经分手了。”
　　何佳音有些惊讶，因为太突然了，梁源佑虽看着有些不近人情，但对余薇是很好的，即使他不愿意暴露人前，可为了余薇他还是会选择接受这些，就在前不久任小姐的舞会上，他还与余薇在舞厅的中央跳了一支交际舞，那支交际舞实在不符合他的气质。
　　“为什么？我记得你们半月前还好好的。”
　　“成年人了，分手很常见的。”余薇挖了一口摆在面前的甜品，故作轻松的姿态：“而且……我可不想谈异国恋。”
　　“什么意思？”
　　余薇说，她的父母在英国，本身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国内待多久，梁源佑也知道，为了他来中国是没错，但当时也想着要看看这几年中国变成什么样了。
　　她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在回忆，这一个多月来她在国内见到的都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与梁源佑在一开始就约定，要尊重对方的一切决定，不干涉对方的去留，所以当余薇说到要回英国的时候，梁源佑并没有挽留她，也不会选择和她一起走。
　　余薇强忍着泪，说话带有点鼻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胆小，很不｜爱国？遇到些事情就要跑了。”
　　何佳音说不出话，只是心下觉得有些伤感。
　　余薇说，他们谁都不能看不起她，因为她捐了很多很多钱，她把自己的所有钱都捐给灾后重建项目和青年社之后的活动了。她说她也是真的害怕，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死人。讲到这里时，她突然崩不住眼泪，像个孩子一样掩着面哭。
　　“我真的害怕自己也死了，我还那么年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有那么多爱我的和我爱的人，如果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呢？”
　　何佳音抱住余薇，任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哭，眼泪将衣服浸湿的不成样子，自己也跟着落泪了，她知道这份伤感仅仅来源于对朋友离去的难过。
　　何佳音只是不解：“就这么放下了吗？”对梁源佑，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未免有些可惜。
　　停滞了许久，余薇还是沉默，最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吐露。
　　余薇走得仓促，在与何佳音告别完的第三日便理好了行李坐上去往英国的船，她走时没有人去送她，这是余薇自己要求的，她说不希望一大坨人去给她送行，将她衬托的像个逃兵。
　　她还对何佳音说，如果有了柳学钦的消息一定要写信告诉她，不过何佳音不知道，一封在海上漂泊跨越两国的信件需要多长时间，等到信到了余薇的手上时，何佳音这边已经发生了怎样的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