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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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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笔钱是方氏自愿捐助,于情于理她其实没有什么非还不可的理由。
她还记得当年得到助学金时心里多高兴,但重新审视这笔钱,孟佳突然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搜刮出一些细节。
比如,她是受赠的最后一名。
助学金按成绩确定名单,据说当时本来只有十个名额,但名次掐下来,最后两人的分数是相同的,本来老师都要投票唱票,让孟佳和另一个学生竞选这最后一个名额了,方氏却直接把两个学生都纳入名单,多给了一笔钱。
没人发现,孟佳因为学籍档案的一些问题,在受赠名单下来时,她其实都没有得到正式就读身份。
她是个很容易感到不安的人,在经济问题上尤其敏感。
亏欠会使她感到沉重,当她预想不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亏欠补齐时,更会终日惶惶,整夜失眠。
那笔钱她真的有资格拿吗。
她明知道自己是旁听生,却在申请表上刻意模糊了重点。
如果方氏的审查再仔细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资助自己了。
她是不是在骗。
这几个问题,在她高二的某天,突然毫无预兆地从脑子里钻出来,痛苦很久才渐渐淡忘掉。
钱也用了,书也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偶尔会纠结起件事,理智上她能意识到自己在钻牛角尖,可那种愧疚心虚的情绪实在折磨人。
直到重新遇见方衡。
无债一身轻。
她喜欢现在的感觉。
十一月份的日光有些萧索,回到律所时正好是午休时间。
孟佳抽了张纸,擦擦鼻涕。
“佳姐。”办公室里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新来的实习生小赵正要穿外套,见孟佳回来打了个招呼。
“没去食堂呀。”孟佳说。
“没有,要和朋友出去吃。”小赵拉好拉链,“看你脸都冻红了,外面是不是很冷,我好像该套个围巾?”
“冷。”孟佳点点头,“多穿。”
小赵一出门,屋里彻底安静了,孟佳捋完近期接的几件案子,发现时间还早,于是把沙发清理出来,从柜里抱个毯子盖在上面睡觉。
窗帘透光,毯子太薄,怎么睡也不舒服。
她爬起来调高了空调温度,让毯子蒙住头,重新酝酿。
好不容易有点睡意,一下子被闹钟吵醒,又睡不成了。
她把毯子裹得更紧些,硬是拖了几分钟,算时间觉得同事们快回来了,只好不情不愿地起来收拾东西。
但是更疲惫了。
贴了贴额头有些热,不好的预感在量体温时间结束后得到了证实。
门把手咔嗒一声。
“你们看看隔壁小姜,再看看你们几个,”三个同事热火朝天地边聊天边往屋里走,“都挺漂亮怎么就找不到对象!我看咱们得定个规矩,明年情人节前谁还没脱单就得请大家吃饭!”
“那一大捧花不少钱呢,她去年好像也收着了。”说话人压低声音,“你们说是不是同一个人送的呀。”
“好像不是,听说跟去年那个本来要结婚了,后来因为彩礼谈崩了。”
“啊,我说怎么还不办婚礼。”
看到孟佳在屋,其中一个姐还特意把话题递了过来,笑说:“佳佳听见没有,明年还没对象就得请吃饭了,抓紧找,要不这饭请得多不甘心!”
孟佳要死不活地朝她笑笑:“这不是着急的事儿,我认命,我请!”
手里捏着个温度计,显示三十九点四摄氏度。
感觉喉咙也开始难受了。
趁自己还没脱力,她赶忙打车到法院提交了舒馨的材料。
回家后她抱着药箱犯迷糊,一样样药盒来回翻看,好像哪个都对症,干脆胡乱吃了个名字听起来很厉害的感冒药,蒙着棉被边发汗边睡觉。
发汗这招是孟颖教的,孟佳很多年没生病了,不过小时候但凡发个热,孟颖就会陪在旁边,找个厚棉被盖在她身上,叫她侧躺着捂汗,还时不时给她灌下去一杯热水,防止她虚脱。
这办法似乎不被现代医学接受,但孟佳认为应该是有效果的,因为每当她们这么做时,无论她病成什么样,最多两晚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现在呢。
孟佳拢了拢棉被。这个出租屋的卧室在阴面,常年照不进阳光,窗帘虽压得住缝隙透进来的风,可这房间阴冷,凉气总能从被缝钻进来。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她别说自立,连自理都不那么娴熟。
生病时格外脆弱,难免生出些有的没的,悲春伤秋的感慨,她怕孟颖察觉出什么担心她,不敢找孟颖聊天,只好无聊地刷着手机,时不时上个厕所,那股汗一直就没出透过。
要说孟佳有什么过人之处,那就是娇气却又极其能忍耐。
她整整在家烧了一周,直到某天夜里肺部憋闷得喘不过气,才觉得真的熬不住了,去了医院。
陌生的窒息感她让有些害怕,所以不敢犯倔,谨遵医嘱住了院。
当她认出给她拿行李的漂亮护士正是那天催方衡交款的那个时,心里涌上一股预感。
毕竟都是呼吸科。
果然,床位正是方衡的临床,先前那个给她口罩的大姐住的地方。
方衡还醒着。真是山水有相逢,她迎着对方不理解的眼神尴尬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医生告诉她做好至少住院半个月的准备,当天晚上就下了六瓶点滴。又是化验又是测温,等孟佳顺利打上针,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前五瓶点滴她还能盯着,到最后一瓶时,终于熬不住了。
黑夜像一只吞噬世界的巨兽,有人沉睡,有人清醒。
它能给昏睡的人最好的安眠,也能无限放大清醒之人的繁念。
滴斗中滴答、滴答,好像时间沙漏一样,计较着昼夜的交替,药水无声无息地浸润进针管,流入静脉。
直到凌晨四点,一夜没睡的人终于起身,撑着一只拐走出这房间,走廊尽头的护士站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
“护士,拔针。”
……
楼道里开始有了稀稀拉拉声音,开门或者走动,都渐渐多了起来。
清晨的阳光如约而至,透过纱帘散落在她脸上。
护士推着小车挨屋的挂药,陪护的人收起了折叠床。
虽然是病房,大家的身体状况都在逐渐好转,竟有些欣欣向荣的氛围。
孟佳被动静吵得睁开眼,浑身却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终于退烧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看向手背,干干净净,只留有一小片薄薄的医用胶布。
本来不觉得如何,见床头有瓶水,孟佳忽然觉得口渴,喝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家也不是律所,刚才拧了别人的水喝。
她停下动作,端详瓶口,努力回忆自己刚才拧瓶盖时有没有受到阻力。心里还有些气,谁这样不讲究,把水瓶放在她的柜子上害她弄混了。
“下楼买东西时顺便给你带的,没开封,放心喝。”方衡冷不丁出声。
“哦哦。”孟佳很意外,但确实放心了。
早在八年前,方衡就给她留下了可靠的印象,何况她给对方交的住院费,已经超过了自己受助的金额,喝他一瓶水没有心里负担。
喝完她抿了抿唇:“你还要几天才能出院?”
方衡回答:“两天以后。”
方衡的病容没那么明显了,就是看起来有点疲惫,头发毛毛躁躁的,如果不是在住院,也许该去趟理发店了。
被子规矩地叠放在床头,床铺收拾得很干净,他靠在一边。不知道把假肢放在了哪儿,反正不在腿上,裤管里空荡荡的。
护士来给方衡扎针时,正好和孟佳交代她今天的针要挪到下午打。
这意味着上午的行动能自由些。
孟佳问护士:“我这个肺炎是烧出来的,还是因为病毒感染呀?”
护士说:“不是病毒感染。”
那两天她频繁出入呼吸科,很可能是被传染了,但又觉得说不定是穿得太薄冻的。不过护士既然这样定论,应该没有传染性,不必隔绝人群,或许可以适当走动走动。
于是孟佳给舒易发了微信,怨念颇深地吐槽了自己活生生把小风寒养成大肺炎的脑残壮举。
末了还不忘叫舒易有时间的话,可以约自己在医院树林那边散散步。
但过了一小时,舒易还没回复。
住院能进行的活动相当有限。她的床位靠门,门敞开着不那么暖和,再加上刚退烧没力气,只能钻回被子里继续刷着手机。
平常一心扑向工作时,总觉得手机有种诱人的魔力,现在却乏味得很。
“孟佳。”方衡在后面叫道。
这间病房本来应该是三人间,但因为资源紧张病房不够用,改成了四人间,床和床之间距离很近。
孟佳关掉屏幕,起身转头看过去,见方衡递过他的手机,下意识接过来。不明所以,检查一圈然后一头雾水问道:“怎么,坏了吗?”
她又不会修手机。
方衡伸手点亮熄灭的屏幕:“加个微信。”
“哦。”孟佳扫码。
一分钟后,她收到了一万五千元的转账发起。
这才想到一周前他说的话。
——“留个联系方式,这笔钱我一定要还给你的。
体面人总有种奇怪的讲究,她不认为方衡只是说说而已,所以之前根本没敢留下联系方式,生怕自己性格太软禁不住劝,掉进人家的话术圈套,真把钱给收回来。
这会儿她放松了警惕,还是叫他成功加成了好友,于是只能快速退出界面,装作没看到这笔转账信息。
方衡倒是不容:“之前是因为周转不开,谢谢你帮忙应急。”
孟佳摇头。
似乎没遇到过这样不进油盐的,撕撕巴巴的也不好看,方衡似乎放弃了这个想法,两人许久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