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苏尔格

8、（山色）霍礼——你认识宋勉么？

　　大巴到达目的地，是早先安排好的一处饭点，一行人被叫下来吃饭。
　　桌上多数是辣菜，进山后气温也骤然低了下来，下车时已经下了些小雨，宋小满只象征性吃了几口便离开了。
　　她这会儿已经换上了提前备在书包里的冲锋衣，外面雨不是很大，索性就只扣了个帽子。
　　这家饭店旁边是个小型服务站,腹背靠山，周围也没什么建筑，俨然是藏在幽绿色荒芜里的一点冲撞。
　　她看见路边有个人在抽烟，眯起眼细瞧发现是一道来的天文团里的一个，回头看了眼大堂里，大家都还在吃饭，便走了过去。
　　“大哥，我看这天气算不上好，而且这里山都这么高，你们确定能观测得到星星还有流星雨什么的么？”宋小满走到他身旁，旁若无人得说了起来。
　　那人见来了人，吐出最后一口烟便把烟掐了，嗓音有些不真实的沙哑：“能看见的，肯定能看见的。”
　　宋小满觉得这人有意思，接着问：“这山里的天气最是吃不准，你怎么就那么肯定？”
　　那人没说话，良久，一字一顿道：“因为命中注定。”
　　宋小满一时间恍了神，她抬头看向那人，那人带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留出截下颌的侧影，嵌在群山青蒙里，叫人看不真切。
　　宋小满似是想透过他看到些什么，目光里多了些执念，难得认真：“希望命运不会让我们失望。”
　　那人笑了：“你很期待我们？”
　　宋小满：“我期待的不是你们。”
　　宋小满不再理他，转身往回走。
　　“霍礼，他们都这么叫我。”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宋小满回头看他一眼，他的脸依旧藏在山影里，思忱片刻，她回他：“宋勉。”
　　“晓得了。”男人淡淡回她。
　　宋小满没有回大堂，而是在周围绕了绕，像是在寻找些什么。许池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从饭店后面绕出来，跟许池打了个照面。
　　许池像是有些着急，语气也染上些责备的意味：“你去哪了，我都怕你出事。”
　　宋小满被他问得有些无措，调子也软下来：“我就是不太想吃饭而已，也不想去车上，在周围瞎逛逛。”
　　许池听她解释完，沉下声来：“出来逛可以，但是不能乱跑知道吗，多少是有危险的。”
　　“嗯，知道了。”宋小满低声回他。
　　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的举止不大合适，许池不自在地端起平日的姿态来：“走吧，领队喊大家上车了。”
　　宋小满点点头，跟着许池朝大巴车走去。
　　“要去卫生间吗，我们要坐很长时间。”许池突然问她。
　　宋小满：“不用了，我刚才去过了。”
　　许池：“嗯。”
　　到了车上，领队又嘱咐了遍随身物品的事宜，随后提醒道：“各位同学们，咱们今天下午要翻过三座山，海拔要升到三千五百多米，起伏很大啊，同学们不舒服一定要及时说，该吸氧的吸氧。我再确认一遍，所有参加的同学都是看了学校的事先通知，确保身体没问题的吧?”
　　大家纷纷应和，领队这才让司机发动了车子。
　　第一天基本都是在颠簸的路程中度过，不少人都觉得不太舒服，纷纷睡了过去。
　　车子转弯时宋小满侧过身看了一眼，两辆黑色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笨重的大巴车尾后，打头的那辆车前窗半敞着，露出半张人脸，埋在阴影里，轮廓衬得锋利。
　　画面消失的最后一瞬，霍礼抬起眼来看她，随后隐进尘埃。
　　宋小满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本能地觉得霍礼这个人有些危险，但又像是只有靠近他，她仿佛才能找到些答案和隐秘的宣泄口一样。
　　宋小满是想强迫自己再睡过去的，但呼吸的不顺畅让她实在无法忽略，她只能压制晕眩，看了眼手机，海拔升到三千二。
　　“要吸氧吗？”许池凑过来轻声问她。
　　宋小满觉得还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况且这才到哪，“不用了，谢谢。”
　　许池不大信她，拿了自己的的氧气瓶安装好，放到她手里，又凑到她边上去耐心同她讲：“不舒服赶紧吸氧。”
　　宋小满见许池这样，笑得有些无奈：“我真的不是小孩儿了，你不用总是这么照顾我，真的。”
　　许池没说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一寸寸冷了下来，片刻又躺回原来的位子闭上了眼。
　　宋小满当他是被自己说的有些不对付，也没好意思再解释什么。她本来也没想和许池牵扯太多的，她退不行，只能含蓄着让许池别再往前进了。
　　一直到将近傍晚车子抵达民宿，中间在服务站停靠一次，许池都没再同她讲一句话。
　　由于人数太多，被分成了两拨住，左右挨着的两家民宿，许池没和宋小满住在一家。
　　民宿所在地海拔3152米，宋小满将将能适应，这一带也算空旷，没有来时那么多山，显得逼仄压迫。
　　晚上吃完饭宋小满上去收拾行李，正收拾到一半，门被敲响。
　　她以为是领队或者许池，开门却见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宋小满抬头看，那人还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半个鼻峰，是霍礼。
　　宋小满有些疑惑：“你来做什么？”
　　霍礼不抽烟的时候声音是低沉的，乌木檀香样，有些蛊人：“出去看看么，我把设备搬出来了。”
　　宋小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等我一下，我穿个衣服。”
　　她到床边拿起冲锋衣便往外走：“走吧。”
　　“衣服穿好。”霍礼赶在她出门前淡淡说道，像是在命令。
　　宋小满停下把拉链拉好，抬头看他：“穿好了。”
　　霍礼没说话，雕塑样站在那一动不动，像是在检查宋小满有没有穿好衣服，半晌率先转身向外走去：“走吧。”
　　宋小满关了门跟了上去。
　　院子没砌围墙，后面连着片长长的草坡，延伸到黑幕里望不到头。霍礼领着她在昏暗里往上慢慢攀，中间回头看了她两次，确定她跟在后面再继续往上走。
　　“到了。”霍礼顿住步子。
　　宋小满停下，霍礼打开手电，照出架在坡上的天文望远镜，远远望向高处的天穹。
　　宋小满垂眼看着下方，矮矮的几排民宿在渺茫的黑夜里静静点着些光亮，天地辽阔又无情，世间也只剩这一阙温存，旁的都睡在山里，死在夜里。
　　她抬眼看，只剩片无尽的黑，天比任何时候都要高，望穿了也瞧不见什么。
　　宋小满看向霍礼，眼神努力聚焦到他脸上：“这天上有什么啊，望远镜能瞧出些什么。”
　　霍礼只站在望远镜旁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宋小满走过去，霍礼轻轻压着她的肩让她弯下腰，右眼对准那方镜头。
　　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和夜色不一样的黑，不禁问他：“你是不是镜头盖儿没拿下来啊？”
　　“闭眼。”霍礼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宋小满识趣地闭上了眼：“闭了。”
　　然后她听见鞋底摩擦在草地上的声音，手拨弄盖子的声音：“睁开吧。”
　　宋小满缓缓睁开眼，仍是一片空洞的昏黑：“什么都没有啊 。”
　　她试着调试角度，依旧是无尽的空洞。
　　宋小满直起身子来：“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不信你自己看嘛。”
　　霍礼走近她身边，淡淡回答道：“我知道，今天是个阴天。”末了，又在宋小满一脸迷蒙中补充道：“明天也是个阴天，后天不出意外还是。”
　　宋小满觉得有些好笑：“所以呢，命中注定？”
　　霍礼没什么感情回她：“嗯，命中注定。如果没办法观测到的话，趁着今天天气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让你看一眼也好。”
　　宋小满觉得他这人真挺有意思的，早上的时候还一脸神秘地跟她笃定，现在倒是来给她唱这一出，“有意栽花花不发”，她看了一眼静静伫在那的天文望远镜，“搬上来费不少事儿吧。”
　　霍礼压着声笑了，那声音低沉舒缓，在夜里颤着山钩成的弦，有些撩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小满：“我不知道你找我做什么，但这架天文望远镜确实给了你开口的机会。”
　　霍礼摘下帽子来，二十二点的天空模糊了他的五官，只剩一双幽深的眼依旧清亮：“这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带你体验不同的天空，不见云月也有它的哲学。”他像是在透过话里提点着宋小满些什么，“不要固执于某一颗星，那不是你的圣水。”
　　宋小满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聚焦在远处天边的一点，尽管她甚至分不清那里到底是山还是天。
　　忽的，她笑了，那笑声里有些悲伤：“先哲仰望星空踏出的是真知，但有些人不是，他们不为了真理而仰望。”她看向霍礼，一汪水光倒在眼底，将漆黑的夜映出亮光，“镜花水月，本就是一种信仰。”
　　“我不是先哲，也不好哲学，不懂云月”宋小满的声音轻轻落在霍礼耳畔，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人没了信仰活不下去的。”
　　霍礼哑然，宋勉在他的眼前第一次展现出了，悲凉，那是一种直触灵魂深处的悲凉，从宋勉灵魂深处生出来，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纯粹又强大，震得他的灵魂也为之颤抖。
　　“对不起。”霍礼觉得他该说对不起，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应当的。
　　“用不着，我还不至于因为你骗我出来看黑天生气。”宋小满认为再往下也没什么好说的，率先抬脚往下走了去，“我先回去了，望远镜我就不帮你搬了。”
　　霍礼静静看着她往下走，蓦地出声：“你的眼睛很漂亮。”
　　宋小满顿住脚步，没有回头看他。
　　霍礼的声音顺着山坡滚进夜釉里：“你右眼周的四方痣，和夜里的四颗星星，很像。”
　　宋小满回头看他，眼里一淌的亮，嘴里低低问出一句自她第一次见霍礼起便在心底盘旋不下的疑问：“你认识宋勉么？”
　　四周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没有回答，呼吸也死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