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87、条件

　　“楚江，你都——听到了。”短暂的死寂之后，又是花傲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她早已越过一众席位站到了楚江的身前，像是一棵松柏，又像是一株楠竹。一身肃杀的枫红本该将她的凌厉衬得淋漓尽致，可如今看来，倒显露出几分悲悯。
　　楚江没有回答，像是没听到似的，从邱子休出门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处于这样的呆滞下，一直没回过神来。
　　他心里实有些难挨，这样的邱子休是他不曾想过的，所以现在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邱子休的哥哥，也是云梦泽的宗主，这个抉择对他而言实在残忍。从前他还能告诉自己，两者之间的选择根本不存在，他要邱子休活着与他作为护佑一方黎民的宗主这两件事根本不冲突。可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看错了，选错了，他保错了。
　　所以？还是应该放弃邱子休么？毕竟，他有着无法推却的责任，有着无法忤逆的使命，那是他坚守的正道，也是云梦泽千百年的荣耀。
　　“际流，坚强点。”
　　恍惚中，楚江听到了很轻很温柔的声音，那是早在十余年前几近消失在记忆里的声线，是花傲自登上千妍谷宗主之后便摈弃掉的温柔。
　　那个小时候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在找到自己崇敬的目标后便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一条崎岖坎坷的路，全凭着一股子毅力和坚韧掩盖了一路所有的伤痛，到现在成了人们口中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
　　那是一股令自己从小便羡慕的坚韧不拔的刚毅和坚强，也是自己喜欢上那个女孩最初的心动。
　　现在，以前那个需要自己帮助的柔弱的女孩子就站在自己面前，用自己曾鼓励她的口吻劝慰自己，要坚强。
　　楚江莫名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听过最沉重的一句话，就是“你要坚强”。
　　爷爷曾告诉他，他要坚强，因为他要背负起整个云梦泽的兴衰，要肩负起整个宗门的兴亡，云梦泽要在他的手上更加兴盛，更加辉煌。
　　父亲曾告诉他，他要坚强，因为他要保护好他那个争强好胜的弟弟，要保护他不受伤害，不受委屈，做他最坚强的后盾，最安稳的倚仗。
　　婉莹曾告诉他，他要坚强，因为他要撑起整个云梦泽，要护佑整个云梦甚至整个九州的黎民百姓，要庇护天下苍生。
　　似乎，就连那个冷淡的弟弟也曾告诉他要坚强，因为……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厌恶懦弱，鄙夷胆怯，所以他要足够坚强才能讨那个女孩子欢心——那都不像是邱子休会说的话，可偏偏就是他说出来的。
　　后来他拼了命的努力，努力的让自己变的更为坚强，他做了宗主，一双手撑起了云梦，两只肩负起了苍生，他和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孩并肩降妖除祟，日久生情。
　　他一直觉得他似乎已经做到了所有，已经足够坚强了。
　　可到现在他才发现，他还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或许坚强或是怯懦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他改变不了，归根结底，他还是有些软弱。
　　那些从小到大听过的告诫，或许并不是为了要给他压力，而是为了给他鼓励，让他知道，他本身已经足够努力了，或许……早就够了。
　　“我知道，谢谢你。”许久的沉默，楚江长的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
　　一时间，无数目光投来，全都盯着他，等着他。
　　“楚宗主，看来你应该是做出抉择了。”
　　依旧是原本的席位，只是关量旁边空了一个，但关量似乎也不在意，见到楚江有了反应便问了。
　　“楚某惭愧，如此形势，云梦泽自当以天下为己任，不该沉溺于儿女私情。”楚江起身朝着在座诸多宗主行了一礼，缓缓说道。然后又在苏轻尘一行人诧异的眼神中坐下，平静地看向关量。
　　“楚宗主大义凌然……”
　　“我就说嘛，楚宗主只是一时糊涂，被蒙蔽了双眼而已……”
　　“楚宗主……”
　　听到楚江的答复，原本寂静的大厅突然热闹起来，纷纷夸赞楚江弃暗投明，浪子回头。不少人心底悬着的那块石头，也往下放了放。
　　现在面对邱子休，他们又多了一份助力，邱子休又少了一座倚仗，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苏宗主的意思呢？”花傲心下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转而问向苏永昼。
　　“苏某……”苏永昼没去管顾花傲也没去看仙门百家，却显得有些犹豫地瞟了苏轻尘一眼，迟迟没有下决定。
　　“算了哥，你是宗主，该和他们一起走那阳关道，管我干什么。”
　　在关量准备出声提醒一下苏永昼的时候却见得苏轻尘站了起来带着几分戏谑笑说道，他一边笑着一边抓起负尘挽了个剑花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至于我嘛——自然是陪那糟心玩意儿往那阴沟旮旯里走一遭，算是上辈子我欠他的。”苏轻尘带着几分嘲弄地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到了门口，正欲御剑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住回头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苏永昼和楚江身上。一时间他笑得更加肆意了，“哥，楚哥，以后再见就是敌人了，可别手下留情啊！”
　　一语言毕也不等任何人回答便掷出负尘凌空而起，追着邱子休早早不见的踪影，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山间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阿……澈……”苏永昼听到苏轻尘的话时就感到不对劲了，可苏轻尘常年恣意任性，倒也有几分雷厉风行，不等苏永昼开口身影便早就不见了，而苏永昼未说出口的话也变一同哽在喉舌……
　　一时间，室内轻松的氛围再度一扫而空，气氛再度压抑起来。谁都知道苏家两兄弟自幼感情深厚，而苏永昼这个做哥哥的更是常年给自己的弟弟收拾烂摊子，一点怨言都没有，对这弟弟可谓十分宠溺。甚至于在和千妍谷宗主花傲的妹妹花清联姻之后，连带着千妍谷也时不时会被苏轻尘搞得猝不及防，如此情况下苏永昼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实在是不好揣摩。
　　可众人也没纠结多久苏永昼便站起了身，对着一众人认认真真的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十分抱歉地说道：“舍弟生性顽劣，自幼起便一贯肆意妄为，不懂礼数，多年来给诸君添了不少麻烦，苏某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今日舍弟不过一时糊涂，还望今后兵戎相见之时，诸君能给苏某几分薄面，手下留情，九重天，不胜感激！”
　　“苏宗主言重了，宗主能有此等觉悟实是天下之大幸，至于宗主的请求，关某保证不会伤令弟分毫。”
　　有了关量的话，底下也纷纷附和，这事算是又解决了，众人对于此战的把握不由得更大了。
　　现在看来，只剩兰陵城一家了，想来兰陵城是牵涉最浅的，连云梦泽和九重天都劝回来了，想来兰陵城也不至于讨这么份苦差，应该也是成了吧。
　　众人都是这么想的，可谁也没料到荀勉突然站了起来轻飘飘地说了句“看来该走了。”然后便带着卫顷和身边的随从准备离场了。
　　“励晏！你什么意思！”这次反应最快的是墨螭，几乎是一下就蹦了起来高喊道，“你不会是要站在邱子休那边吧！”
　　“不算吧，但是我堂哥要站在那边，所以我也没什么办法。”荀勉回头看了看墨螭，似乎是有些伤脑筋的样子。
　　“你别开玩笑，他现在就是个众矢之的，你去凑什么热闹，连他亲哥都不管他了，你管你那个堂哥做什么。”墨螭似乎是有一些着急说话的语气不算动听，但说的不无道理。青枫道一贯与兰陵城交好，他也算看着荀勉长大的，交情也匪浅，此刻总归比其他人更上心一些。
　　“墨哥，我们家你是知道的，我爹对我伯父你也是知道的。这要让我爹知道我带着人去围剿我堂哥，他怕是得把陵墓掀了。”荀勉说话总带着几分轻松惬意，几分戏谑调侃，几分漫不经心，哪怕是在这种关键的场合，这种关乎生死的大事，他也是笑着的。
　　“你，你可以像苏宗主一样嘛，反正我们要围剿的也只有邱子休一个人，到时候你还是可以把你堂哥带回去。”
　　带回去？可能性似乎不大，可又要怎么跟他们说呢？似乎也说不了，围剿邱子休然后带着叶云起回来？荀勉自己都觉得可笑，若是真像十年前一般于山上交战。他堂哥绝对是他们必须跨越的一条鸿沟，或许叶云起会死，最后邱子休也会死，但只要叶云起不死，邱子休就必定不会落到他们手上，所以，他似乎和苏永昼有些不一样呢。
　　“墨哥，算了吧，反正我是觉得在我堂哥死前邱子休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事的，所以，怕是让你白担心了这一场了。”荀勉并不准备在这里多做逗留，抓紧时间上山商量对策才是重点，实在不行敲晕了邱子休打包带走，送他哥和邱子休藏到天涯海角或者之前他父亲用来藏匿他母亲的密室也行。
　　“荀宗主大可放心，子休不会死的。”
　　荀勉还没来得及出门便听到身后传来这样一句话，这是楚江的声音。他迟疑一瞬，回头看去，楚江不知何时转了身此刻正看着他。
　　此话一出，一众人全都惊了，纷纷朝楚江看去，议论声更是掀起另一个高潮。
　　“楚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关宗主先不急，楚某的意思很简单，邱子休不能死——这是条件。”楚江重新转过身对上关量和一众宗主，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只不过目光却十分坚决。
　　“云梦泽愿倾尽全力助力此次围剿，但有两个条件，一是围剿之日，云梦泽当是一线主力，二是舍弟邱子休，仙门百家不得伤他性命，之后由云梦泽收监云山雾阁。”
　　“笑话！楚宗主这如意算盘可真是太妙了，收监云梦泽然后等他养好伤势，恢复元气再卷土重来？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我青枫道决不同意！”
　　“确实如此，楚宗主这条件有些强人所难了。”佘承恩也露面反对。
　　“墨宗主说得对，这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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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君稍安勿躁，楚某明白诸君顾忌但楚某所想却不如诸位那般算计。为表诚意，战后舍弟之前藏于尸山的全部古籍，包括云梦泽藏书阁内有关禁术的一切书籍全数交由诸君共同看管，舍弟所有研究手稿及炼制的法器摄魂幡交由诸君一并销毁，保证他再无作乱的可能。这样诸君可否放心一二？”
　　楚江仍是不紧不慢地说着，没有着急也没有慌乱，仿佛在方才短短的时间里便消化掉了最初所有的难过与纠结，如今的楚江又是那个谦逊文雅运筹帷幄的宗主。
　　听了楚江得话，人群一下安静不少，不少人似乎确实是在考虑楚江说的话的可行性。有关邱子休的符术他们这些年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如今也都知道邱子休手里的摄魂幡了，而若是真能毁去，那邱子休的威胁几乎就不成气候了，赶尽杀绝似乎也并不必要。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楚江所承诺的那些古籍才是最具吸引力的。当年邱子休为研习禁术，曾搜罗上万册古籍、秘典于尸山研究，其中虽然大部分都是禁术相关，但有不少正统仙术且近乎全是罕有的孤本，其含金量哪怕是放眼整个人世都是一骑绝尘的。
　　哪怕是单说他接手的青龙观和白雪阁两大门派的古籍就已经不输八大仙门的总和，毕竟许久之前这两家门派都曾冠绝天下，实力雄厚，虽然许多年过去实力衰弱下来，但底子总归难以超越。
　　想当初尸山围剿，有多少仙门是为了分一杯羹才把自己搭进去的。可到最后尽管围剿成功可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邱子休的密室，那些古籍也根本没有下落了。
　　可现在楚江做了承诺，虽然代价是邱子休的性命，可若邱子休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不必担心其报复，那用着一条命换来成千上万的古籍似乎也是很划算的买卖。
　　如此一来要同意吗？不少人开始抬头四下张望，妄图从别人脸上找到些什么痕迹。
　　“不够。”一片沉寂之中关量兀自琢磨片刻，摇了摇头，“毕竟令弟禀赋过人，且于禁术一道已是冠绝古今，仅仅只是这些怕是不足以限制。”
　　“所以？”
　　“云山雾阁收监处，当有百家共设一道禁制，宗主放心，仅仅只做探查禁术痕迹之用。”
　　关量的这个条件就有些苛刻了，这可就相当于往人家身上捅了把刀，哪怕刀刃不锋利，伤口也避开要害，但终究还是个隐患。
　　“成，诸位的意思呢？”
　　谁都没想到楚江这么爽快的就同意了，不由得都慢了半拍。
　　“千妍谷，同意。”
　　“渔阳林家，同意。”
　　“青枫道，同意。”
　　“秋风原封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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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宗主？你觉得呢？”
　　一圈表决下来，大部分的仙门都同意了，毕竟这对他们而言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况且尽管有几家小一点的仙门虽然看得出并不同意，但奈何只是少数，也只能闭嘴不提。倒是同为八大仙门的，除了因伤未曾来参加此次围剿的李魁磊没有表决以外，就剩了一个似乎对邱子休很有意见的墨螭。
　　“既然是百家共同的意见，青枫道自是无力反对，只希望诸位今后不要后悔才好。”墨螭脸色并不好看，很不客气地丢下这么一句话自顾自地离开了。
　　如此一来似乎问题的根源也解决了，剩下的人又一同看向了荀勉，毕竟如今只有兰陵城一家没有明确态度，还在等仙门百家的意见再做考虑，可如今他们的决议已是最利局势发展的，也是可以或多或少同时兼顾到各家的利益，对于荀勉而言他也没有了不得不与他们背道而驰的理由，所以众人也是都很希望荀勉也能如九重天云梦泽一般选择站在他们这边。
　　荀勉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众家商议出来的答案，一时间也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既没出声答复，也没转身离开。
　　众人也没有催促，许是因为事情进展顺利而心情大好，所以也都耐着性子等着荀勉的答复。
　　荀勉就一个人站着，脑海里面不断梳理着可能出现的状况，不断模拟着可能演变的后果，一遍遍想着邱子休和他堂哥可能做出的对策和对应的后果。
　　大抵都无碍，邱子休如今状况极差已是弱势一方不可能还有什么威胁，而仙门百家也已表态，还有关量花傲作保，苏永昼还有楚江也的底线也大都和自己不谋而合，李魁磊缺席，唯一的威胁只有墨螭，可——虽然墨螭不喜欢邱子休，但也不会违背仙门百家的决议，况且凭他和墨螭的关系也不至于让墨螭真的非置邱子休于死地不可，如此一来事情便妥了，算无遗漏完全可行。
　　“如此——兰陵城自是不会枉费诸君一片心意，择日上山愿与云梦泽同作主力，也算为先前失礼想致歉。”
　　等了片刻后，荀勉莞尔一笑，也是朝着在座的各位宗主行了一礼，答应了下来。
　　得了荀勉的答复，众人总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方才湮灵阵带来的不安也尽数褪去，帐篷内洋溢着一片和乐的气氛，至于荀勉所说的主力，各家也是很默契的没去戳破他的小心思，毕竟这也算是双赢的局面。
　　楚江和荀勉自然是为了能保证邱子休和叶云起的安全才会出此提议以防到时候有人临阵反悔，而各家也这两家的主动请缨可以少出不少人力。毕竟他们可不觉得邱子休会因为他们不伤及他的性命就乖乖束手就擒，哪怕是上山后说破了局面邱子休也断然会垂死挣扎一番，这样一来因为云梦泽和兰陵城，他们可是能少不少损失。
　　“这样，大家今夜辛苦安排一下，各家匀出一成人手明日一同山上，这样也好避免纠纷。其余人手看守尸山各处，我们早些解决事情早些回各自府上安生。”
　　眼见同盟再度达成，花傲便开口做了些安排，准备散了，听了花傲的话各家也是没有意见，相互间客套一番后也回了各自的阵营去安排了。
　　人群一点点散去，到最后偌大的营帐内便只剩下了楚江荀勉以及关量和花傲，荀勉似乎还在和关量商量着什么，楚江原本还想找关量的便也做了罢，跟着花傲出去了。
　　“你为了子休付出的可谓不少，你们感情也很是牢固。”在楚江出门后，身前的花傲突然开口问道，“我想不通十一年前，你又是为了什么孤身闯阵，逼得他自刎。”
　　“你误会了，十一年前楚某做的是同样的打算，只是当时没有说出来罢了。”楚江回身看向关量毫不担心很自然地说道，“楚某只有这一个弟弟，虽是顽劣了些，但到底是骨肉至亲也是幼时挚友，断然不会害他，只是他——并没有给与楚某相同的地位，有所顾忌和怀疑罢了。”
　　“他是有些傲气了，但他也配得上这份傲气，若是此战之后他能浪子回头重回正道，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到底清儿省心，你可就没这些忧虑了。”楚江语气说不上羡慕，但多少有些无奈。
　　“呵。”花傲有些不屑的嗤了一声，“你怕是忘了当年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些奇毒，清儿她也没少给我找麻烦——虽然比不上子休就是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说来轻尘，阿摄，也没少给永昼兄和关宗主惹麻烦，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真是……”
　　楚江一边走着一面笑着，似乎是真的在和好友谈笑着。
　　“别胡思乱想了，子休不会有事的，他会好好回云梦泽感谢你这个兄长的。”
　　花傲也是没有继续陪着楚江演着，轻声安慰道。
　　“嗯，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他有事的，我答应过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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