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81、抉择

　　关量本想趁着楚江等人顾不上自己的这个大好的机会单刀直入，先拿下已经没什么威胁的邱慕尽快结束一切，可中途杀出的叶云起却让他不得不防。
　　这个少年虽然实战的经验不足，但修为却出奇的浑厚，又有三柄奇剑在手，而打法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凶猛让他难以占到什么便宜。
　　是的，说不出的凶猛。哪怕是身经百战经验无比丰富且本身就凶猛的关量也说不出叶羽的那股凶猛。
　　他本身就是一个足够凶悍的人，加上有狂锋的助力，有浑厚的修为做保证，他的打法本就是极为凶悍的，他的凶悍是基于自身实力的压迫，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得势不让人，一步相逼，步步相逼，寸土不让。
　　他也见过荀信的凶悍，那是一种极为精细的凶悍，这和荀信博览群书涉猎极广是分不开的。因为见多识广，因为对各个仙门都有了解，因为所学所用浩如烟海，所以荀信总能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他的凶悍朴实无华却总让人难以招架，因为那就是你的弱点，你的漏洞，你的防不胜防，无处可防。
　　可眼前这个少年的凶悍关量总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直到他用冥夜荡开狂锋后不顾关量左手拍出的那一掌，任其正中胸口被打的倒飞出去喷出一口血沫，也要固执地换出蚀骨在关量的右肩带起一簇血花，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凶悍来自何处。
　　关量抬眸扫了一眼整个战场，看到了云梦泽方阵后方的那个背靠着树干勉强立着的人影。
　　这股凶悍原本是独属于那个十六岁便一战成名的天之骄子的不顾一切的野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以血换血，以命搏命，像是一个押上了全部身家的赌徒不顾一切的疯狂。
　　关量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见到这份疯狂，可现在，那最初的疯狂还在远远的后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出来狠狠的撕咬他们一口。而那个深受邱子休影响的当初令其不顾一切的那个小孩也潜移默化地学会了这种疯狂，此刻成为自己最大的路障。
　　关量迅速掏出药粉洒在伤口上防止蚀骨的毒素扩散，然后握紧狂锋再度准备迎接叶云起的攻势。
　　但这没有用啊，只要没办法擒住邱子休，这场战争就不会停止哪怕一刻，尽管现在仙门百家占据优势，正不断收缩压迫可要想真正突破还不知道要多久。而现在四周不住地有修士受伤，不断的有修士倒下，可他们本来都可以算作是统一战线的盟友。
　　“转！”一声高呼通过扩音术响彻整个战场。
　　关量看见一道蓝白的身影从高空直落气势如虹地杀入整片战场，和还在与卫顷缠斗的苏永昼遥遥地对视一眼，紧接着所有身着白底蓝纹服饰的九重天的修士一并转火，直指仙门百家。
　　原本被压缩到极致的云梦泽和兰陵城的阵型突然接纳九重天的修士后，像是被压满的弹簧反弹一样，瞬间将仙门百家打的溃不成军。如果说原本仙门百家逼近了数十丈的距离，那这一波反弹便将仙门百家打退了几十丈，原本离分崩离析只差几步之遥的云梦泽兰陵城的队形在瞬间和九重天的修士又凝结在一起，再度铸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是苏轻尘！九重天终于还是反了，反的这般令人猝不及防，时机卡得这般精准，让仙门百家在这之前全部的努力全都功亏一篑。
　　如此一来还要再打么？关量有些犹豫了。
　　此刻对方是兰陵城，九重天，云梦泽，还有眼前这个难缠的少年和那个哪怕是濒死也不能小瞧的邱子休。而他们虽然仍旧占据人多的优势，但这个优势真的还能算作优势吗？
　　以少打多本就是云梦泽和九重天的专长，当年仙门混战两家几乎都是采取守势，单凭一家应对八方来敌，最后还是笑到了混战结束，而今两家联手还有了兰陵城助力，他们这边这点人多的优势怕是有些不够，就算足够，关量也不愿去想到后果。
　　本来他就比较特殊，虽然主张围剿，却又远不如墨螭和李魁磊积极，因为关量很清楚他们要围剿的人是邱子休，他们要围剿的地方是尸山。
　　在那里围剿邱子休，本就是一场让关量挥之不去的噩梦。
　　尸山一夜阴风起，千万尸骸替雄兵。
　　那年的尸山围剿，上万修士一夜之间都成了尸山上的累累尸骨，仙门百家元气尽损以至于之后几年都没能力完全肃清自己辖区境内的邪祟。那几年各个地方频频出现邪祟伤人，不少小的村落要么被屠尽，要么举全村迁徙抱团取暖，仙门百家全靠互帮互助才勉强度过难关，护住了主城和大部分百姓。
　　关量作为仙首，始终无法忘却那一段极度灰暗的岁月，他曾不止一次不得不舍车保帅，不得不舍弃一些小的村落去保全大的城镇，去舍弃门下的修为低下的弟子而去保全修为稍高的弟子。
　　这次仙门百家再度商定决定围剿的时候他才发觉他竟然有了一丝害怕——对邱子休的害怕——尽管知道他再不复当年之强悍，可毕竟这一次除了他，仙门百家还需要面对兰陵城和云梦泽两大仙门。他害怕这一次围剿同样是他们仙门百家的惨胜，同样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难以完全兼顾各地的邪祟作乱，他害怕再一次护不住这天下黎民，他麾下子弟。
　　可，邱子休终究是仙门百家必须根除的危害，若不趁此机会将其拔除，等他恢复过来再加上云梦泽和兰陵城，这天下怕就是要步了白雪阁和玄武门的后尘。
　　其实关量支持围剿是希望能以武力逼迫和谈，让他能够与邱子休和谈，或者至少能与兰陵城云梦泽和谈以便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只可惜他是关量，是但也只是仙门百家的仙首，仙门百家的宗主会听从他的建议，但如若绝大多数的仙门宗主力争围剿，他也必须少数服从多数，他必须率领围剿。
　　这条路几乎没有回头的可能，所以他毅然决然的顺应了仙门百家的呼喊，再度出任围剿的主帅，成为仙门百家的主心骨，率领六大仙门和诸多其他仙门几万人浩浩荡荡开赴尸山围剿，力求一举拿下邱子休。
　　可现在？六大仙门成了五大，九重天关键时刻反水成了对方的神来之笔，而他面对叶云起蛮不讲理到近乎要同归于尽的纠缠也根本无法将顾全大局；仙门百家的联盟里面无数人心怀鬼胎，妄图坐收渔利而对方却同仇敌忾奋不顾身。
　　这样的战斗还有意义吗？至少今天，至少这一场他们输了，再打下去只会平添无谓的牺牲，就算还要继续也要先鸣金收兵重振旗鼓。他们需要这个时间休整，而邱子休他们再也会得到时间休整，这一次收手之后在见到之时，优势到底是哪一边的，也成为未知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两边都很默契的停了手观察着，而叶云起在顺势翻起之后也回到了云梦泽阵前，与关量对峙着。楚江，荀勉，卫顷，苏家兄弟也都赶上前来占到了他的左右。
　　关量身边也站出来许多宗主，一边警惕着对方的动作一边痛斥着九重天的反水。
　　花清和花傲抬眸往对面看了一眼，花傲叹了口气垂下了头，花清也没多余的言语动作，只是掏出一只白玉瓷瓶，给关量肩上的伤口撒了些药。
　　“楚江，真的一定要这样。”
　　在一众仙门宗主骂累了，声音停歇之后，花傲淡声问了这么一句话。
　　“是你们一定要这样吗？这一次——他还什么都没做。”面对花傲的质疑，楚江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花傲毫无疑问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人，哪怕是在刚刚的混战里面，楚江也小心的避开了花傲，在战局的另一端远远的躲避着。
　　可躲避终究解决不了问题，无论如何他还是要直面花傲的——只要他还站在仙门百家的对立面。
　　邱子休，这是他的弟弟，是他的骨肉至亲也是他许久许久之前就已失信的承诺，何其有幸，他有重头来过的机会，这一次他不想再食言了。
　　可花傲，却是他唯一的喜欢，虽然她强势，霸道，完全没有一点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矜持，可他还是喜欢。喜欢她的强硬，喜欢她的果决，喜欢她铮铮的铁骨，也喜欢她的恣意，喜欢她的潇洒，喜欢她的豪迈洒脱。这样一个女子，纵使少了那几抹温婉，却也多了几分英武相托，大家闺秀？那是别人的看法，楚江一直知道，花傲最喜欢的最崇敬的一直是那位九重天的虎口拔牙的前宗主苏清颜，哪怕她早已是过街老鼠。
　　“那又怎样？纵离经叛道，遭天下口诛笔伐，往后千百年谁可轻视于她，谁可否认她为女修崛起作出的一切？所谓女中豪杰，莫过于此。”楚江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那个尚只是总角的女孩满目憧憬的模样。
　　真的是一位很有个性，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子，正直而理性，刚烈且坚韧。
　　这是楚江被花傲吸引的根源，可现在他却对花傲这性子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厌恶。
　　如果她不是这般该多好，此刻至少不用与她争锋相对。
　　一边是至亲，一边是至情，楚江从未体会过这种撕裂般的压力，两相交锋，只能取其一。可他真的两手都不想放弃，他没办法为了自己的喜欢将自己的弟弟置之死地，哪怕这个弟弟不是他的血亲；可他也同样不想为了邱子休与自己这半生的唯一所爱兵戎相见，他等花傲等了许久了，等了太久了，自己已是而立之年，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伙伴此刻早为人父，唯有他和花傲还在犹犹豫豫。
　　楚江太清楚他们犹豫的是什么了，花傲的人间正道与他所想的血浓于水背道而驰，这十余年的挣扎其实就是为了某个找回他弟弟的可能性。现在，这个矛盾终于摊开在他眼前，可他才发现他远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坚强。
　　“可你的性子还是柔了些，软了些。”楚江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十二岁生辰的时候父亲对自己的这句评价。确实，自己的性子太柔了，太软了，比起邱子休差了太多了。
　　如果这时候是他面对这样的选择他会怎么做呢？楚江突然就很想知道，毕竟这些他是一直按照邱子休的性子去改变的自己，去努力的成为一位云梦泽的宗主该有的那个样子的。
　　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不会有这样那样的牵挂吧，他这样冷冰冰的人怎么会有感情，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儿，也不会轻易的被绊住吧。
　　这茫茫红尘里面，除了婉莹，哪怕是他这个哥哥，应该都没办法在他心里占据多大的地位，邱子休的话，确实很适合掌管云梦泽，因为意气用事和儿女情长这两大羁绊对他而言是如此虚无缥缈。
　　可他终究不是邱子休啊，他有所爱，有所恨，有儿女情长的顾忌，这样的他这样到底该怎么办？
　　“等他这次再去做了，那一切都迟了。楚宗主，令弟是什么脾性你应当比我们更清楚，你抛去这些儿女情长自己好生想想，令弟的行为和后果我们能不能赌他回头是岸。”
　　许是看见了楚江有那么一丝动摇，佘承恩此刻也是耐住了性子上前温声劝导，希望能让楚江改变心意。
　　能不能赌？当然不能赌，这一步赌错了便是成千上万的人命。这一点楚江如何不知道，但他从未觉得这是一场赌注，他相信邱子休绝不至于迁怒这天下黎民，佘承恩所说的这场赌注本来就是无稽之谈。
　　“废话少说！赌不赌是你们的事，但你们要想动我哥，不可能！”
　　“荀某倒觉得，赌邱公子回头是岸的代价确实不小，不过诸位要是赌你们能够依靠武力冲破我们的防线，这个举动的代价也得好生掂量着呢。”
　　荀勉说话的语气不算动听，但说的确实一针见血。对仙门百家来讲，邱子休恢复过来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是个未知数，但要强行交战，他们的损失同样难以估计。单凭刚才一战来看，仅仅只是两大仙们的防御面对他们的攻势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成效，现在还多了一个九重天，真要突破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搭上多少性命对仙门百家来说也是个难题。
　　更何况万一时间拖得久了，邱子休恢复过来了那他们所有的举动都全可以算作是白费力气，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也需要再斟酌一下。
　　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真的还有斟酌的余地吗？邱子休那可是一个眦睚必报的性子，他们这都趁人之危要赶尽杀绝了，现在是说和就能和的吗，现在放弃无异于放虎归山啊。
　　“没有掂量的余地了，事已至此，哪怕我们今日愿意让步，邱公子也不会既往不咎了，与其等他休整完毕之后卷土重来还不如现在做个了结。”墨螭绝对是个主战派也是一个绝不服输的主，而且公道来说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本来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全身而退。
　　“了结么？凭你？”
　　几乎是从开局便窝在最后方躲着的邱子休此刻却是慢慢往两边对垒的前线走来，带着一如既往的冰冷与傲气，尽管言辞多有嘲讽可依旧面无表情，像是一座冰山一般，仅仅能让人感受到那无尽的寒冷却不容窥见沉淀在积雪之下幽蓝的冰川。
　　随着邱慕一步步地逼近，在场几乎所有的修士的都很明显的感受到了这一块的阴气正在疯狂的暴涨，随着大量阴气的聚集，周遭的温度也一点点变得冰凉。
　　不仅仅是温度，暴虐的阴气吸引了无数尸山的死灵齐聚在上空，大片大片的阴影仿佛一块厚重的幕布遮蔽了天上那抹惨淡的月光。整个尸山再度笼罩在一片浓的化不开的黑暗里面，唯有这边燃起的火把汇成的一片火海才能勉强驱散那一点阴影。
　　“哇啊哇——”远处密林浓稠的墨色之中骤然响起一阵凄厉的鸦鸣，尖啸声连绵不绝，成千上万的渡鸦瞪着猩红的双眼冲天而起，浩浩荡荡地开赴尸山山顶，在当初死灵殿的位置上空不断地盘旋，嘶鸣。
　　不妙！
　　关量瞬间反应过来，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当年尸山围剿一役，邱慕自死灵殿前逃亡后山之后不过多时四面八方便涌来无数乌鸦，在死灵殿上空盘旋着。当时仙门百家正专注于应对邱慕逃走之后剩余的凶尸凶兽并没有在意这群乌鸦，结果就是这一疏忽让仙门百家折损上万人！
　　这都是仙门百家后来根据古籍记载加上推理才得到的：
　　尸山因为其险恶的环境和浓烈的阴气滋养了无数邪祟，仙门百家初代宗主想尽办法也没能将尸山阴气驱散干净反而是在一次次的清剿行动中让尸山汇聚了更多的阴气，阴气的汇集从原本的一座山扩散到了五座山。甚至在仙门百家停止清剿商讨对策的短短几月尸山利用其得天独厚的天然条件几乎吸纳了整整一片南方的阴气，将原本的范围进一步扩散到了九座山，而山脚的湖泊在承纳了数不清的鲜血尸体和巨量的阴气之后也成为了令人闻之色变的腐海。
　　因为能力实在有限所以最后仙门百家所想到的对策也只是封堵，将整整九座山和山中间的那一片湖用法阵封住，让里面的邪祟难以逃蹿出来。
　　尸山腐海总共落下了一千余个大小法阵，严防死守，加上之后每一代宗主都有加固所以千百年来到也还算安宁，哪怕偶有邪祟逃出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危害。
　　这一千余个法阵虽然相互之间联系不大但每一个法阵之间总归还是有些许轻微的联系。
　　之后邱子休叛逃，凭借其过人的天赋和从小到大博览群书的广博的见闻以及阅读能力，在大量搜罗古籍之后几乎摸清楚了所有的法阵。
　　再之后，他潜心钻研符术，凭借血符魂符强悍的威力修习鬼阵，以魂符为媒介所施展的阵法虽不及正统的早已失传的阵法那般玄妙，却也拥有着不俗的威力。他也正是用这一术法将尸山原本的法阵进行了一次整理，将所有法阵串联成一个环环相扣的整体，或者说邱子休以这一千余法阵为基础将这一千余法阵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法阵的阵眼也就是最初汇聚起巨量阴气的那座山，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九重尸山的第九山，在那座山的山顶，邱子休落下一座雄伟巍峨的死灵殿代替阵石用以压阵。
　　那个阵眼实质上就是吸纳汇聚阴气的结点，死灵殿落下之后既可以流转所有法阵之力阻止其进一步汇聚阴气，也可以让其更为迅速的汇聚阴气。而当阵眼的阴气聚集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便会反噬整个法阵，将千百年受阻于法阵的阴气全部释放出来。
　　乌鸦身上本来就带有很重的阴气和死气，加上这些乌鸦还是常年栖息于尸山腐海凶化极其严重的乌鸦，身上所沾染的阴气甚至比许多凶尸还要重。
　　所以当初正是那群乌鸦身上的阴气汇聚在阵眼反噬了法阵，导致阴气肆虐及吸引了无数邪祟也激起了当时场上众多死尸和凶兽的杀气。所以仙门百家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前去讨伐近万人只有不到千余最最顶尖的一批修士活着走出那一座修罗炼狱。
　　而现在，邱子休居然再度操纵了这样多的渡鸦，难道他还想复刻当年的惨境？可这次不止围剿他的仙门百家在场，云梦泽兰陵城九重天这些帮着他的门派也有万余修士在尸山，难道邱子休连他们也一并要牺牲了吗？
　　而且，哪怕他真的冷血无情到这个地步，但他此刻明明也已是强弩之末，还能有这样的蛮横霸道的实力吗？这一巨大的咒术会带给他多少反噬？他就不怕压不住吗？还是说——他从来就留了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