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福作灾》西庐君

2、昨时

　　顾瑜宝小时候那会，上海户口还是比较容易获得，家中有上海直系亲属接纳，或者购房、有正式单位，就能获得当时，特有的蓝印户口。这也源于上海知青群体庞大，得给予一定便利性。至于顾瑜宝去上海读书，根本不存在困难和问题。功勋之孙哪怕被拐不在家那几年，在没有注销死亡情况下，依旧足额领取所有福利，何况是读个书。八月盛夏时节，一年中上海最热的日子，顾瑜恵一手牵着自己儿子顾卿，一手牵着自己弟弟顾瑜宝，坐着特定待遇车厢，到达闸北火车站。接车的是顾瑜宝祖父秘书，并跟随一名年轻警卫。当时已出任上海，政法系统要职的大姑父，也专门派来人员等候。主要那时的上海治安，虽然算的上全国顶尖优良，可和现今日对比来看，还是比较让人糟心。尤其在火车站附近，乃至整个闸北区域，那治安状况一言难尽，有人接送才能保证相对安全。相对而言徐汇大部、静安、长宁、黄浦大部，属于治安最好，因为有大量机关单位与涉外机构。闸北、虹口、普陀、黄浦局部地区，虽然是市区，可并不是那么太平。中高层官员与富裕人家，都不太会住那些地方，那治安状况也就不会太理想。

　　对于离开苏州，到往人人口中向往的大上海生活，十岁的顾瑜宝只有顺从，因为不顺从又能如何？在苏州半年多时间，学校也没认识几个人，倒也没有可留恋之处。新家位于徐汇区，新建成没多久的，铁路南站附近。离桂林公园黄金荣故居很近，以前叫做牌楼村，至今当地还残留，自己的一套管理办法，和普通居民区不一样，比如各类原始居民分红。顾瑜宝家房子，是部队分配，原本是住北京路附近，也是部队房屋。可顾家祖父觉得北京路过于闹腾，就指定要住在此处，按级别居住复式两层房。客厅、书房、储物间都是双配置，房间、卫生间多配置，属于很大一套房屋。在当时居住环境困难的上海，顾家这套房屋，不输于半数以上，老洋房实际居住面积。毕竟是部队房屋，质量上和舒适度，比当时多数还未修缮的老洋房，那可是要甩出几条街。附近光是大学就有两座，幼儿园到高中全齐，还都属于不差的学校，妥妥的硬核学区地段。医院也有六院、八院两座，还有一座部队医院，骑自行车都是只需要十分钟，地段医院更是有好几家。

　　在路上顾瑜宝从大姐口中知道，自己还有两个妹妹，届时会一同生活。小顾瑜宝三岁的顾卿，小声低语道：那两个八婆老厉害了，舅舅能打的过吗？顾瑜恵瞪视一眼顾卿，可爱的小朋友，立时不敢说话，窝在顾瑜宝身边装乖巧。顾瑜恵旋即语气温柔的对顾瑜宝道：你四妹妹，正好比你大四岁，你小妹比你小三岁，同顾卿一样岁数。两个姑娘本质都蛮好，长相端正性格不差，阿弟不要担心，她们都很好相处。顾瑜宝看着小汽车窗外，车水马龙和各种高楼，嗯了几声算是回应。顾卿反应已经说明了，自己两个妹妹肯定不好相与。可日子是自己过的，虽然他才十岁，已然很明白这个道理。到得南站东街新家，楼下已经等着两个中老年妇女，面相皆是五十朝上，看穿着就知道，是家中老阿姨类型。为首的姓陈，另一个姓文。前者是顾瑜宝祖母家，算得上是家生子，十来岁就同陪嫁到的顾家。文阿姨则是顾家，已经故去的“太太”（顾瑜宝曾祖母），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年纪要大陈阿姨十几岁，文阿姨还是“太太”家远房亲戚。

　　见到顾瑜恵开了车门，文阿姨立马上前迎着，满脸笑容讲道：妹妹，快点上楼，外面天热的吃不住。陈阿姨则是在另一侧车门，先扶住顾瑜宝下车，在将顾卿抱下来，如此才开口道：先生今日有工作，晚间才会回来。太太，已经在楼上等了许久。妹妹帮弟弟，还有元元（顾卿小名）都快上去吧。进门客厅是中西合璧式样装修，全屋铺设地板，包括墙面全是红木包裹，构成深沉色整体基调。家具与沙发考究但简约，一台镶嵌式进口大彩电，入眼就是官宦之家味道。顾瑜宝自被找寻到，这些年见过不少人，唯独还没见过自己祖母。拖到八月中旬才来上海，就是等两个老人，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进门后文阿姨，忙着张罗点心、茶水，和稍后的饭食，家中还有专门帮工的临时阿姨，都需要她来指挥。文阿姨虽一直是对顾瑜恵说话，眼睛却一直在顾瑜宝身上挪不开。

　　陈阿姨领着顾瑜恵三人，上得二楼客厅，较之下层大客厅要小些，可装修精致上了一个台阶。墙面没有全部包裹红木，实木上暖色漆的齐腰墙线，乳白色墙皮使得室内很明朗。从局部地毯铺置，与四面嵌墙书架陈列来看，相比大客厅官宦味道，这里才有读书人家意思。客厅正中一张长条桌，与几把明式椅子，构成唯一生活家具。一个老年妇女坐在，靠窗边两张对放的，其中右侧摇椅上。装束是上海老年，女性知识分子式样，到脚踝的裙摆精心量身裁剪过，哪怕坐着也很显端庄，盘扣女士居家软皮鞋，上衣略微宽松衬托身型，整体看着就精神还很有文化。那老年知识妇女，就是顾瑜宝亲祖母，出身浙江望族之家千金，任职于上海知名高校。见三人到来，老人不疾不徐，合上书摘下眼镜，陈阿姨立时上前接过，同时伸手搀扶着起身。

　　老人对众人温和一笑，可也盖不住贵气压人，慢条斯理走至明式官帽椅上首坐下。顾瑜恵随即上前一步，头微微低下细语轻声道：阿娘，夏日安好。身穿夏季西装短裤，上身短袖白衬衣的顾瑜宝，有样学样上前，微微弯腰低眼，声音带着点奶气道：啊娘，夏日安好。和顾瑜宝同样装束的顾卿，可能摄于老人气场，呆住没有任何反应。老妇人在顾瑜宝问安后，一眼打量了他全身，大概三五息后开口道：夏日安好。都坐下说话。有着不可质疑反对的味道，文阿姨此时没有声音的出现，给三人面前都上了一碗，当时夏季一般人家不会有的冰镇杨梅汤（2000年时冰箱还算是大件，双职工家庭都不一定有）。顾卿伸手就要端碗喝，被顾瑜恵瞟了一眼，吓得马上端正坐好。老人看着顾瑜宝，拿起餐垫左上角条盘中，摆放的湿润卷圆白色方巾，坐的端端正正有条不紊的擦了手，才略带满意的点头道：这是在家里，不要拘谨过度，都放松点。今年当季的杨梅速冻，夏日里煮汤水最是解暑，还放了一点冰块降温。如今健康杂志上讲，吃糖太多对身体不好，喝个原汁原味最佳，我是蛮中意原味这口。顾瑜恵陪话道：啊娘精气神看着有些疲倦，啊是学校工作太忧心？

　　顾瑜宝祖父母，在长子骤然离去中，都大病一场到现下，才算各自都大好了。老太太没有继续说话，就那么看着顾瑜宝，陈阿姨上前给舅甥俩，在餐垫上摆好铜、银、瓷制三种调羹。瓷调羹和海水纹碗很搭配，铜银材质调羹，有些日韩制式，在当时哪怕现在，看着也很简约大气。老太太再次示意，顾瑜宝舅甥俩饮用，他们面前海水纹细瓷碗中的杨梅汤。顾瑜宝看了眼自己大姐，待其点头同意，才伸手拿起面前瓷制调羹，一口口慢饮起来，小顾卿按习惯拿起了，像不锈钢材质的银调羹。见舅甥俩都喝上汤水，老太太面色不变的，看着顾瑜宝开口道：弟弟，那能用瓷制调羹？顾瑜宝正含着颗杨梅，不急着回答问话，细嚼慢咽之后，在把果核吐到垫碗的纸巾上，才放下汤勺回话：瓷调羹帮碗是一样材质，用起来好看也顺手，还不会有异味串着。

　　老太太微笑的脸上，很是满意的点着头道：长相英挺乖巧，还知礼数、不认生、基本审美也在线，蛮好。转过脸对七岁的顾卿道：元元，啊要在吃一碗？顾卿已经不再用勺子，端着碗滋溜着杨梅汤回道：好的呀，加点糖好哇，踏踏（上海话曾祖母），个汤水淡夸夸的，放点糖味道才好。与老太太第一次见面，没有多少波折，也没有什么喜出望外，一碗杨梅汤喝下来。祖母算是初步印象很好，至少顾瑜宝看着，有做长孙的样子，教养举止都得体，甚至让她看到自己，曾经心爱的次子顾宁和影子。顾瑜宝在顾宁生带着的小三年里，不只是能通背五经，还学得各种礼节和知识。十岁的他已然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也晓得自己处境。如果不按部就班去做，那安徽挨饿没鞋穿的日子，或许就有可能重演。

　　在高门人家，即便是亲生子嗣，一旦人被养废了，被遗弃也是有极大的可能性。所以顾瑜宝人虽小，却是知道利害得失，也清楚谁能给予自己什么。礼仪就是看眼色行事的高级衍生，也可以说是驯服一个人。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这就是事实。一切优雅与礼貌，都是伪装色的外衣，不过是让所谓体面，禁锢住人的不良天性。这么做有好也有坏，好的是让人成为，风度偏僻的公子，不好的地方在于，心理可能出现扭曲。这主要还是看生活氛围，尤其教养长辈的德行。顾瑜宝祖母是个严谨，且一辈子没受多少苦的人。但不代表就是个，好说话的温和之人。总督的孙女，地方豪绅议长之女，女子大学毕业的，怎么着都不会是傻白甜。若是顾瑜宝举止适当，或是觉得眼缘不佳，那当时情况之下，老太太会有极大可能，不再愿意见这个孙子。

　　顾瑜宝被拐卖的那些年，子修将军长子、长女、次子、次女、幼子，都已然确定不可能在诞下男丁。为了保全自己一房人生前身后事，子修将军夫妇俩，已经有考虑，过继远支宗男。哪怕当时还在努力寻找顾瑜宝的顾宁生，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选的亲缘太近，长大必然反骨，这和选仆人一样，绝对不能选本省之内一样。顾宁生还真就在蜀中，寻得了顾氏一门，已经不在宗谱序列，却可肯定为同宗的一个小男丁。这个男孩和顾瑜宝，生辰八字几乎一模一样，可以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时辰略有偏差。这个男孩的祖父，在□□一开始，就因为是地区负责人被斗死，其父实际是个遗腹子。这个男孩高祖父的曾祖父，与顾瑜宝高祖的曾祖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道光时期中举，在同治年间出任四川学政，并在任上去世，自此一房人就留在蜀中。

　　只是这个小宗运势不佳，改朝换代虽然都能平稳度过，可到这个男丁祖父时，却是怎么也抗不过命运。其祖母还改嫁再生，虽然继祖父对其父疼爱有加，可寿元太短，未见到继子成婚就病逝。这小男丁的父亲，从小属于顽劣不堪，好在生父与继父家，都算地方乡镇有点家底的人物，对其也还挺关照。还送去南京和上海学手艺，26岁时迎娶了商贾人家女儿，对方还巧合的，和顾瑜宝生母同姓。次年就诞下与顾瑜宝，几乎一样生辰八字的男丁。当时是真的有出现异象，那年大雪异常到齐腰深，据说那小男丁降生时，室内却突然温暖异常，所有人都如同身在夏日。附近一座道观，改为佛寺不到十个月，那小男丁一落地发出哭声，就出现大风自撞钟声，响了不下十几声，佛寺内僧人吓死一个，剩下两个全疯了。接生婆里就有个还俗老坤道，所以惊的十里八乡都晓得此事。那寺院此后僧侣，都会单独会供奉一殿道教神明。

　　因顾氏利于西方，顾宁生为顾俞均选妻，就是在蜀中相看好人家。亲弟弟顾宁和，才会迎娶顾瑜宝生母，而顾瑜宝生母家，就在这个男丁家隔壁市。由此听闻一个老道所言，大感惊奇之下前去参访，未想一细考竟是同宗。再一仔细推演，与自己侄子居然还是同样八字，时辰上只差半个钟，这种异样不可谓不罕见。在顾瑜宝丢失后，这个男孩一家三口，在顾宁生设计之下，举家去了上海郊区务工，算是变相进入顾家门视野。并在1995年顾瑜宝丢失两年后，顾家祖父母远远看过一眼那男孩，长相模样也是像极了顾瑜宝。若不是确定其生父母是谁，真会以为和顾瑜宝是双胞胎。那时全家就默契决定，如果顾瑜宝找不到，就由这个孩子过继。如此对方不会反了天，还可等待家中，再出合适的亲生子，比如顾家两个孙女生子，如此家业还是在这房嫡亲血统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