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十万斩阎罗》藏大千

74、秋猎

　　九月初十，天子率文武百官至塞川围场秋猎，命丞相骖乘，随驾一同前往。
　　程周铸随父亲程柏寒在西北驻守，只留了程周野一人在京城。程周野天生大大咧咧，呼朋唤友地叫了许宗平、谢恭诚等人一起，拍马至御驾后，扯着嗓子道：“二爷！这么好的天气，总是窝在马车里有什么意思？出来和兄弟们一起跑一阵儿！”
　　萧济掀开帘子冷冷瞧了他一眼：“自己玩去！”
　　许宗平、谢恭诚二人本来心里还有些打鼓，听到萧济这熟悉的语气，仿佛瞬间回到了戍戎，一下子放松下来，跟着程周野撺掇：“是啊！当年二爷在万仞山千里奔袭，马术了得！”

　　明定笑道：“我就不去了！诸位将军尽性！”放下帘子对萧济说，“你瞒得倒是好，现在人人都以为我是在江南守孝了三年才回来的。”
　　“不然呢？这不是阿定自己找的借口吗？”萧济想起明定诓他的事情，不由一阵牙痒痒，他忍下翻旧账的冲动说，“你不想让旁人知晓，但便不让他们知晓。周野不知道也好，依他的性子，若是知道王家害你至此，怕是要在当场砍死王承，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王承谋逆弑君一案在定平元年就已查清，主谋王承凌迟而死，其党羽三百多人，杀头流放，自食恶果。至于谢巍，萧济念他说出明定中毒的实话，饶了他一命，将他流放至漠北。只是听说谢巍到漠北后人就受了惊吓，逢人就哭，满嘴胡话，已然变成一个疯子。没过多久，他夜里不慎失足落水，就这么淹死了。
　　萧济握着明定手，温和笑道：“不提他们，这几日我们好好散心！”

　　到了塞川围场，萧济与一众武官去围猎，明定本想与孔轻一道骑马看风景，没想到却被一众文官团团围住。明定平日里深居简出，这些大臣寻不到机会与他亲近，这下见到人，一个个如同猫见了鱼，纷纷涌进明定帐中。
　　明定响孔轻递了个求救的眼神，孔轻毫不犹豫地还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无辜眼神。
　　明定眼见孔轻要跑，一把扯住他。孔轻咬牙切齿地说：“烛南，你不厚道！”
　　“师弟有难，师兄岂能坐视不理？”明定笑得一脸纯良，“想跑？仲宣兄，那可不能够，除非拉我一起！”

　　孔轻看了看众臣发光的眼睛，哼哼道：“众意难违啊烛南！你还是老实呆着吧！”
　　礼仪阁大司仪李无为率先起身道：“丞相久在尚书台办公，除了每日上朝，我等不常见到。丞相总领六司，我礼仪阁的事务还需向丞相汇报一二。”
　　于是乎，李无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礼仪阁的事务。李无为一马当先，其余人等也不甘落后，一通通劈里啪啦的工作汇报砸下来，明定听得应接不暇。

　　“我说什么来着？”孔轻附耳跟明定说小话，“这个李大人可怕吧？你说得对，他就该改名叫李大为！”
　　“仲宣兄，你看到了精髓！”明定叹道。又等了一人说完，明定扬声笑道：“诸位大人有心，明某已知晓。诸位劳心国事，明某感激不尽，以茶代酒，这一杯明某敬诸位大人。”
　　明定举杯，众臣纷纷站起身来一饮而尽。明定又笑着说：“这次秋猎，意在赏景游玩。诸位大人这几日可放松一二，不必太过拘泥！”

　　明定话音未落，就听到帐外马蹄雷动，萧济远远地笑道：“阿定！瞧我猎了什么？今日正好咱们烤肉……咳咳……吃……”
　　帐帘掀开，诸位大臣整整齐齐地坐成两排，明定在首位一脸木然。
　　萧济：“……”
　　诸位大臣：“……”

　　还是孔轻先回过神来道：“参见陛下！”众人后知后觉地行礼，心中纳罕：“传言非虚啊！陛下和丞相的关系竟熟稔至此！”
　　帐外捆着一头鹿，徐让见气氛微妙，指着鹿打哈哈道：“陛下神勇！好大一头鹿哈哈哈……哈哈……”
　　孔轻亦接话道：“不知我等能否沾沾丞相的光，也尝一尝这鹿肉？陛下可不能只偏心丞相啊！”
　　“仲宣哪里话！正好众卿家都在，还有一人请诸位见一见！”萧济看向明定的目光满是温柔，“丞相，你看谁来了？”

　　来的是一位将军，目光明亮，步若雷霆。他没理会旁人，径直大步走到明定脚边跪下，一双浅蓝色的眸子渐渐红了。
　　“昭靖……”明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房昭靖早已不似少年人的模样，曾经略显单薄的身躯长得人高马大，像一柄淬了血的利剑，笔直地插在敌人的心脏，护佑着王朝的安危。
　　“学生见过老师！”房昭靖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哽咽道。萧济在旁柔声道：“昭靖这些年一直在沿海戍守，听闻你回京，便上了折子说要回来看你。这不，朕刚准了，这小子便快马加鞭赶回来了！本想着怎么样也要过两天，谁知道他回来得这么快！”

　　房昭靖方才心绪激动，这会平静下来，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揉了揉鼻头，两颊浮上一层红：“这不是陛下组织了秋猎，臣念着陛下的鹿肉，当然要快些回来！”
　　“你小子！”萧济锤了他一拳，将他拉起来，对着大臣们说，“大司马不常在京城，众卿家倒是难得一见！”
　　大臣们刚看了一场大司马给丞相磕头认亲的场面，一个个恍若人在梦中，这会醒过神来，纷纷行礼道：“见过大司马！”

　　众人又寒暄了一阵，萧济命御厨将鹿肉烤了，众人分食。鹿肉腥膻，明定胃口不佳，只浅尝了一块便不再吃，独自出来透气。房昭靖找到机会跟出来，悄悄对明定说：“老师随我来，学生还带回了一样礼物，请老师一观。”
　　房昭靖带着明定走出十几米远，掐指成哨，只见一匹骏马奔腾而来，通体乌黑，身形矫健，宛如乌云踏月。
　　明定喃喃道：“疾喑……”

　　疾喑在明定面前停下，长长嘶鸣一声，垂着脑袋往明定身上拱。圆圆的眼睛大而湿润，无声地诉说着对主人的依恋。
　　明定轻轻抚摸着疾喑，一向从容自若的脸上难得显出了几分无措。房昭靖轻声道：“学生是在军营里发现他的。疾喑有灵性，认得人，那日学生去军营巡查，他一下认出学生，嘶鸣不止。学生不放心将疾喑交给别人，这几年一直亲自照料着，就盼着老师能醒过来，当面送还给老师。”
　　明定喉头滚动，半晌才出声道：“多谢！”

　　“老师于学生有大恩，学生岂敢当老师一句谢？为老师分忧，是学生分内之事！”房昭靖仔细瞧着明定的神色，轻声道，“老师要不要试一下疾喑？”
　　明定点点头，攥紧缰绳翻身上马，喝道：“疾喑，跑起来！”

　　疾喑多年未曾见到主人，一听主人的声音，兴奋非常，扬蹄奔去，转瞬不见。
　　房昭靖放心不下，跨上一匹马要追上去，被一只手紧紧扯住了缰绳。
　　“不必追。”萧济沉声道，“让阿定自己静一静。”
　　房昭靖一愣，低头应道：“是！”

　　疾喑跑得飞快，明定匐在马背上，任由秋风在耳旁呼啸而过，往事亦如同过耳秋风一般，不停地闪现。
　　当年他从万仞山赶回京城时，疾喑跟着他没命地跑了好几日，绕是无价的绝世宝马，也累得一头栽倒在京城外。父兄皆丧，他急着入宫要说法，无暇安顿疾喑。等事后再去寻时，只听季初说是被王家的人强行掳走了。
　　当时他的心全部悬在北庭王军入京这件事情上，本想着等事情了再去寻回，却没想到自己又中了“寤寐”，一睡就是三年。
　　想来是王家倒台之后，疾喑被收编入军，恰巧被房昭靖遇到，兜兜转转，才能重回他身边。

　　似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绪，疾喑飞身一跃，跨过一条溪流之后，速度缓下来，渐渐停住。
　　明定在溪流边坐下，斜阳西下，水中的倒影摇摇晃晃，看不真切，一瞬间连明定也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疾喑是明理送给明定十六岁的生辰礼，如今斯人已去，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
　　往事如沉潭，仇恨如水草。一旦独自静下来，往日种种便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蔓延。戍戎的恣意，含丹的筹谋，父兄的惨死，宫门的惊心……这些事情争先恐后地涌入，拉着他随着往日一道陷落。

　　“哟，这是谁？”马蹄声由远及近，萧济翻身下马，笑道：“丞相临水自照，有何深意啊？”
　　那些缠住他水草“倏”地放开他缩回了水底。风也停了，水面平静，完整地映出了他的面容。
　　明定哑然失笑。
　　境随心动。
　　满心疮疤，何处不为地狱？但若心如明镜台，纵处污乱之地，亦可不染片尘。何况，有同道人一起，更无可惧也！

　　萧济放心不下，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追了出来，远远地看见明定垂着头坐在水边，他心中咯噔了一下，正思量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安慰，就看到明定看着他缓缓笑开。
　　萧济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
　　“没，”明定笑着摇头，“陛下怎么过来了？”